卢达感到有些无聊，朝河里撒完尿之后，背着书包走上了回家的那条土路。路南边是一排高低不等的瓦房，只能看到房子的山墙和房顶，墙体有的是红砖，有的是灰色的，有的则是半截土坯砌成。路北边则稀稀落落地分散着几处灰砖和土墙围成的矮小院子，前面是院门，后面依然是门朝南的瓦房。路两旁的房屋边上中间夹杂着一棵棵光秃秃的杨树和桐树，树上有喜鹊搭建的背篓一样大的鸟窝。

卢达一边走一边想起了今天学的课文，巴特放学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只小羊羔抱回了家。他脑子里闪现出课本上的图画，蒙古包里昏黄的灯光下，带着头巾的妈妈弯腰抚摸着巴特怀里的小羊羔。他心中突然涌现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想快点回家，他觉得家里房梁上挂着的那个灯泡发出来的光跟课本上蒙古包里的一模一样。

快到院墙外面的时候，大队院里树上挂着的喇叭传来一阵歌声：“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1]”。卢达记得他还没上学的时候，第一次在柳旭家的电视里听到了这首歌，以后街上的广播里经常放，现在他已经能跟着哼几句了。

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看了一眼厨房里的妈妈，跑进堂屋，把书包扔在门后面。房梁上挂着的那个有些发黑的电灯泡还没亮起来，东边窗户下一只小灰狗突然跑了过来，摇着尾巴在他腿边钻来钻去。他把小灰狗抱起来，走到厨房门口，跟妈妈说他饿。正在揉面的汪喻萱扭头看了一眼儿子，让他先去洗手，洗完去灶台上拿馒头吃。

卢达把狗扔在地上，从院子里的核桃树下绕过去跑到西边的压水井边，抬起压水井杆按了几下，就着流出来的水洗了洗手，又把嘴伸到水槽里喝了两口，接着去灶台上找了一个带焦壳的馒头，拿在手里咬了一口，接着掰下一块扔给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灰狗，然后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走到厨房南边的一棵杨树下，蹲下来看他今年春天种下的葫芦。葫芦藤七扭八拐地爬在杨树干上，藤上已经没了叶子，只有几个还未长大就枯萎了的小葫芦。

卢达在地上蹲了一会，忽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问他爸回家了没有。他扭过头去，看到对门家的刘文武正站在院门口。卢达说了一声“还没有”，起身跑到刘文武的跟前，问他手里拎的是什么东西。刘文武把手中的塑料袋递到卢达跟前，说他刚逮了两只鸽子，一会儿找他爸喝两杯。卢达扒开塑料袋，果然看见两只鸽子在里面，只是看不出来是否还活着。刘文武收起袋子，在卢达头上拍了一下，进了自家院子。

妈妈把做好的饭和菜端到堂屋里的时候，卢达拉开了电灯。昏黄的灯光弥漫在屋子里，照在斑驳的白色石灰墙上，墙上趴着一只一动也不动的壁虎。卢达心不在焉地喝着玉米粥，把目光投向那只壁虎看了半天，又仰头看了看房顶黑色的椽子和歪歪扭扭的三角形房梁，房梁与电线间挂着几根一明一亮的蛛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虫鸣，接着是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声音。

妈妈用筷子敲了敲卢达的手，让他不要发呆，赶紧吃饭。卢达低下头，夹了一片青椒塞到嘴里，接着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粥。等把碗里的粥喝光，他看了一眼一声不吭、低头吃饭的妈妈，说了一句“我吃完了”，然后放下碗，抹了下嘴往门外跑去。身后的小灰狗跟着他跑了七八步，汪汪地叫了几声，又跑回屋里卧在了桌子下面。

对门院子里，卢克有和刘文武正坐在葡萄架下面划拳。院子西边的猪圈里一头猪不停地哼哼，卢达跑进院子，朝猪圈扔了块石头，猪抬头看了一眼卢达，没有理会他，继续低头哼哼。卢达围着卢克有和刘文武转了一圈，刘文武让卢达喝一杯酒，说喝完给他一根鸽子腿。卢达冲着刘文武吐了吐舌头，心想他才不要吃鸽子，因为老师说过鸽子代表着和平，而且还能帮人们送信。

卢达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听到贾锁和刘光在外面叫他，马上跑了出去。三个人见面后，嘻嘻哈哈地一溜烟地跑到了街上。月亮挂在东边的天空上，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两旁的门面房也大都关上了门，只有微弱的光亮从门缝和窗户里透出来，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可有可无。他们三个从供销社门前迎着头顶的月亮一路追过去，一直跑到东十字街口的楼板厂，又折返回来，中间在供销社院门口停下来，每人朝铁门上踹了两脚，大铁门咚咚咚地响了一阵子。三个人大笑起来，跑回到供销社门前的水泥台上坐了下来。

他们看到水泥台下挖了一道沟，往东一直延伸到大队院的大门那边。卢达跳进沟里，刚刚能露出肩膀，贾锁和刘光见状也跳了进去。卢达问刘光是谁挖的这沟，干什么用。刘光说他早上看见柳旭他爸带着一群人在挖沟，说是在修下水道。刘光忽然想到了什么，“嘘”了一声，让大家都别说话，藏在水沟里面，看有人过来，可以扔石头吓他们一下。说完，他自己弯下腰，只露出半个头在上面，卢达和贾锁也都猫在刘光身后顺着下水沟往前走。三个人不时探头看街上有没有人过来，但来回走了两趟，也没看到一个人影。

他们有点泄气，从沟里爬了上来。这时候，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像是玻璃瓶子摔碎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人正站在水泥台上看着脚下，地面上有半个玻璃瓶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那人愣了一会儿，然后跺了一下脚就走开了。

三个人跑过去，闻到了一股酒味，地上洒着一滩酒和一地碎玻璃渣子。刘光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贾锁见状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划着一根扔到酒上，一道蓝色的火苗腾地窜了起来。卢达“哇”地叫了一声，三人兴奋地围着火苗大喊大叫，那火苗忽大忽小，像个蓝精灵一样蹦跳着往四周扩散，不一会就消失不见了。三人意犹未尽，又划了几根火柴点地上的酒，却再也点不着了，于是锤头丧气地坐在了水泥台上。

刘光说，要是有人再洒瓶酒就好了。贾锁说他上次在他家房顶上，看到柳河边的树林里，有几个初中生点着了一堆树枝，很好玩，要不也去那边找点树枝点着了看看。卢达说，他听奶奶讲，小孩儿晚上玩火会做噩梦。

“怕什么，梦又不是真的。”

贾锁拉着两个人的手，从水泥台子上跳下来就往西边跑。刚跑没几步，卢达就听到了妈妈叫他回家的喊声，他停了下来，跟两个伙伴说她妈叫他回家睡觉，下次再去玩。贾锁和刘光也只好停下脚步，各自往自己家走去。

回到家后，卢克有已经跟刘文武喝完酒回来，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卢达洗完脚，钻到被窝里，看着屋顶黑黢黢的椽子，脑子里仍在想着今天晚上那团蓝色的火苗，有点担心自己会做噩梦。大人说他睡觉的时候经常发癔症，而且第二天他也都能记得梦里的事。想了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卢达确实做了个梦，但不是噩梦。他梦见自己喝了小柳河里的水，整个身体飞了起来。他飞得并不是很高，身体一直在贴着地面，他先是飞过了家门口的菱角池，绕开街南边粮店圆形的仓库，飞到了他最喜欢的南菜园，青椒、茄子、番茄架在他身子下面飞快地掠过，他的脸都要贴到一片萝卜秧上去了，他赶紧抬了下头，接着从一排葫芦架下面钻了过去。

[1]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