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苓”啜了一口茶,轻轻皱眉:“你们西羌爱这砖茶,我觉得味道还是太过浓郁了,还是绿茶味好。”
赵卓道:“我这便让人换一壶。改日再请沈大人饮我们那里的牛乳茶,试试会不会喜欢。”
“沈苓”道:“不必换了。我倒想试试牛乳茶,原来听说过,还从未曾尝过。小青他们兄弟俩也在正京吗?”
赵卓见她终于忍不住还是将话题转到梁家兄弟上来了,笑道:“我的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呢,你放心。”
“哦,好久没见他们兄弟了,九王子能否让在下见上一见呢。”
“见一面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承我一个好大的人情!”
“沈苓”道:“你我师徒还需谈什么人情?”
赵卓笑容一收眉头微皱:“就怕你这么说。这样吧,我叫小青兄弟俩过来见你,你与赵正朴的师徒之事便权当没有发生过。”
“他们只是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友而已,你当我会放在心上?”
“关心则乱。这不你看了字条就巴巴地赶过来了。”
“沈苓”低垂眼眸想了一下,又抬眼绽开一个令赵卓又爱又恨的狡黠笑容,“我得见过了他们才能想清要不要答应你,万一你没找到他们,或是你干脆已经把他们杀了。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做的,如果不让我见,那就不见罢了。”
赵卓看着她的笑感觉心漏跳了半拍,呆了半晌才道:“既然你不放心,就让你见一见吧。”说着拍了两下手掌,有人推门进来,是曹三。赵卓道:“曹三哥,把他们带过来吧。”曹三应声出门。
不一会儿,曹三亲驾马车从广善大街经过,当驶过一处猪肉摊时,忽觉车身猛颠,车内两个少年也惊呼连连。曹三下车查看,竟见车轮后躺着一个黑瘦汉子,他明明看清了刚才路边并没有人。待要过去细看伤者,就见一位胖胖的妇人扑过去,粗声哭嚎着:“当家的,你怎么了?你怎么死了?”又转过头来指着曹三道:“是你,你撞死了我当家的!”
曹三愣神间,有人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还我爹来!”“杀人偿命啊!”两个后生杀猪一样嚎着,引得不少人过来围观。曹三登时愣在原地,不过他一瞥旁边肉摊,上面一条猪腿上车轮痕迹明显,他立时明白今日是遇上敲诈的了。见那对后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心中好笑拨开旁边看热闹的人,迈开双腿一边一个拖着紧抱大腿的两个后生,如同拖着两只紧咬在裤脚上的恶犬,曹三走过去看那地上的汉子,胖妇人见他过来惊呼道:“你要干什么?难道还想杀了我两个儿子吗?”
曹三满口胡扯,道:“我是大夫,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咱们先看他死没死,如果人死了,我戳他一刀就不会流血,反正也觉不到疼。”说着,拔出一把匕首便往地上那人的脖颈划去。地上那人赶紧惊恐大叫着:“还没死,我还没死!”一骨碌爬起来,抓着那胖妇人的手道:“老婆子,不得了,碰上硬茬了赶紧跑!”推开人群便逃,那俩儿子赶紧也松开曹三的腿跟在他们二人身后撒腿就跑,四人一溜烟拐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见了身影。
曹三哈哈大笑着收起匕首,转身看着安静的马车心中忽觉不妙,赶紧返回车前掀开车帘,里面空空如也。他立刻几个纵跃也进了小巷,只见那小巷纵横交错岔口很多。他纵跃上墙头再看,巷子周围全是安静的院落,哪里还有那几人的身影。
赵卓听了回禀,透过屏风的缝隙瞥见“沈苓”正目不斜视悠闲品茶,一挥手让垂头丧气的曹三下去了。他走回厅中苦笑着叹道:“诡计多端的小丫头,又着了你的道了。”
“沈苓”将手中茶盏慢慢放回桌上,笑道:“多谢九王子将两位小友带到正京城来。”
赵卓本以为“沈苓”会百般狡辩,没想到她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道:“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带他们走的,可你如此弄计用巧就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了。”
“沈苓”慢慢收了笑意,盯着赵卓道:“我活了十几年,从未求过人,更不受人胁迫。我没什么权力,没什么财富,我所拥有的只有一点点智计,我所能用的也仅此而已。我是一个女子,不是什么君子,可就算我再用计用巧,也不会拿两个孩子的安危来威胁别人。”看着赵卓脸上变色,“沈苓”又接着道:“不过当日你曾为一名村姑拍案而起,不惜引来数十兵丁,还妥善安置了那一家三口,我知九王子是仗义行仁之人,所以那日宫宴我也知道九王子不会去揭破我的身份,我承九王子的情,以后若有机会,或许我能还九王的这份人情。什么师徒之语,不过是讨个口头便宜,我与那个赵正朴并无任何关系,以后也不会再提及。从此之后,我做我的沈医女,你做你的西羌王子,你我河水不犯井水,怎样?”
赵卓再为“沈苓”斟上茶,道:“水无常形,因势而动。既然河水与井水因势已汇于此,又怎能秋毫不犯?说到人情,没有你欠我的,只有我欠你的。那日我输在你剑下,羞怒之下差点杀了你,而你还不计前嫌保下了我一条膀子,日后我每每想起都懊悔不已,又感激不尽。从上次在那处饭馆再次相遇,虽你已有乔装,但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便认出了你,那时候我们也是曾经并肩御敌的。我跟踪你、为难你,只是想在你面前挽回一些面子或者挽回一些错失,我对你……并没有恶意,我也不会去向弘昌帝揭发你的身份。这次将梁家兄弟骗到正京来,我是不会伤害他们的,本也只是想让你气一气急一急的,如同我被你数番戏弄一般。”
“沈苓”道:“说完了人情私交,再说一说咱们的立场。你既早已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知道你们西羌有意与郑景儒联手。大义在先,你觉得我们还做得成朋友吗?我只是希望不要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
赵卓摇头道:“我西羌国土贫瘠,虽然我身为王子,但我兄弟众多,我母亲只是大玉兹王献给我父王的一位妃子,虽然有些恩宠但并无母族支持,我将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获封一小块水土丰饶的领地罢了。近些年来,我西羌连年征战,虽收服了十余个部族,但四王兄、五王兄、七王兄战死沙场,百姓也是苦不堪言,我们只是希望还是不要再兴战事的好。”
“沈苓”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国之外交,在于趋利避害。在我看来,你们西羌押宝有些太早了,在太子郑辰理与弘昌帝郑景儒的这场豪赌中还未看出大势所趋就前来和亲,将宝押在郑景儒的这一边。当然你们西羌王室儿女众多,这点赌本还是出得起的。不过我还是奉劝九王子珍重自身,且再等一等看战局如何发展。你们当下只看到郑景儒将广兵多,但你们没看到他们官场庞大官员腐败,没看到郑景儒的大军节节退败,没看到太子的地盘日渐扩张,更没看到民心所向大义所归。弘昌登基八年,官员们个个脑满肠肥,晋冀豫鲁四地连年旱灾,可谓赤地千里饿殍遍地,楚粤两地遭受涝灾疫病肆虐白骨盈野,均不见有朝廷赈济,给百姓休养之机。百姓们虽说就像羊群,赶到一块就会自己吃草,被人剥了羊皮吃了羊肉只会哀哀号叫,他们也有眼,看得出善恶,他们也有心,分得出是非。弘文帝在位时天下是怎样的,弘昌帝在位又是怎样,人人心里清楚。还有八年前弘文帝卧病不起,太子只要静静等待帝王薨逝便可登基为君,他为什么要弑君?是哪个编出来的这番说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如此,郑景儒便失了大义。”
赵卓道:“你是劝我要选郑辰理的朝廷吗?据我所知,上月蜀军大败,邓总兵生死未知,这可不是弘昌大军节节退败吧。”
“沈苓”轻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从未听说哪个大将从未有一败局者。此一役虽说蜀军败了,丢了两座城池、损了几员大将,倒是弘昌帝的安南军近些年来屡屡受挫,偶得了一次胜绩才会满朝欢庆。再说,纵使邓总兵有个万一,自然有人接替他的职位。太子麾下还有秦军总兵袁戎和黔军总兵冯川等一干能帅,袁总兵是太子军中的战神,他所带的蜀军可谓所向披靡,秦军与黔军互相照应配合,这些年来打了不少胜仗。所以,此战并不会对整体战局产生大的影响。我想请九王子等等看,也并不是说你们就只与太子联手。咱们可以这样做,西羌与弘昌朝廷的联盟是明面上的,不妨私下里再与太子订立盟约,初期两不相帮,待大势已定西羌再看形势的走向捡些好处,那时再与胜方联手不迟。到那个时候,胜方初初平定战乱,军力国力均大大受创,至少十年不会再动刀兵,西羌也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听说西羌的邻国厄鲁特国这些年也蠢蠢欲动,屡屡动兵马越界试探,不如趁这些时日收拾了方好。”
赵卓哈哈大笑:“程姑娘如此辩才,不做说客可惜得紧呐。只是程姑娘目前在太子朝廷的官职不会很高吧,说出的话也应该没有什么份量,这样何谈与我西羌订立盟约?
“沈苓”笑:“九王子猜错了,我并不是低官微职,我是无官无职。请九王子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请一位有此份量的人来与王子商谈盟约之事,如何?”
赵卓道:“三天时间,这位就在正京吧?”
“沈苓”笑:“大概是吧。胜者为王,若太子朝廷乃最终的胜者,那可就苦了你自弘昌皇室求娶的王子妃了。”
赵卓淡淡道:“生在帝王之家何其幸又何其不幸,这是王子公主的使命和责任。不过我对中原的公主着实不感兴趣,我的七哥娶的是坚昆国的公主,人生得娇弱,会吟花诵月,却经常病啊痛啊,天天哭哭啼啼的,搞得我七哥都不爱回自己的家,天天宿在莺花巷里,都被父王训斥过好几次了。我大哥娶的是哈密王家的公主,不但能歌善舞,还极擅驯马,再烈再野的马儿到了她的手里,不出两个时辰便能变成乖顺的家猫,就连骑兵营的老驯马师傅都赞她无人能及。我小的时候经常会在湖边看到大嫂策马驶过,真是身姿飒爽翩若惊鸿。我大哥大嫂才真是人中龙凤,天作地和。”他的目光中现出无限敬仰之意。
“沈苓”笑道:“看来九王子更欣赏自由洒脱的女子。”
赵卓眼光带笑看着“沈苓”,点头道:“正是。”
“恒哥儿,往这边走。这兄弟俩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一直吵着要见你呢。邢掌柜让我腾出个院子办个学堂,让村里的孩子都过来识字。赶明儿我就去请李树村的朱秀才过来,朱秀才满肚子学问啊,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在咱们十里八乡可是头一份的。朱秀才一来,我家那几个小子也沾了光能念上书了,咱村里的父老们也都个个叫好。这个院子可是村里最好的,就在我家不远,又宽敞又亮堂,昨儿我媳妇收拾了整整一天,还给窗户糊了新油纸,过两天再请孙木匠过来打一些桌椅……”
正京城北,樵山西麓下的红枫庄三面都是茂密枫树林,葱葱茏茏密密层层的枫叶把进出山庄的小路遮得严严实实,一条小河蜿蜒绕过庄子,像绕在群山中柔滑的银色绸带。此时程柏蘅已是换上男装,跟着喋喋不休的秦庄头穿过青石街道走进一处院子。
“小青、小军,恒哥儿来了。”秦庄头大嗓门喊了一声,立时有一高一矮两兄弟从屋里跑出来,见到程柏蘅梁小青咧着嘴一个劲地笑:“真是恒哥,真是恒哥!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拐子呢。”梁小军也不说话,眼中含泪紧抱程柏蘅的胳膊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