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大年下,但汉中的城防庶务不敢有丝毫松懈,不知还有多少贼子在暗中虎视眈眈,一不小心便会闹得满城风雨。
年初一天还未亮,程怀北带着女儿到祖先堂焚香祭拜了祖先,燃放了几挂爆竹。程柏蘅穿着簇新的大红织金锦缎滚兔毛边夹棉比甲,梳着双平髻,比往时多添了几分娇俏灵动。翠竹摆好了蒲团,程柏蘅盈盈下拜向程怀北磕头:“女儿给父亲拜年,祝父亲身体康健,平安如意!”程怀北伸手扶起程柏蘅,笑道:“阿蘅又长了一岁,也祝你万事顺遂。”说着,拿起桌边早已备好的一个荷包递给程柏蘅。程柏蘅接过荷包捏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来。
往年在山村里,程柏蘅向阿爹拜年时,阿爹总会给她一个小钱袋,里面都是装着六枚铜板,程柏蘅知道这是祝愿自己平安顺心的寓意。这回不用数,肯定也是六枚铜板。程柏蘅不禁记起昔日祖孙三代欢喜过年的情形,那时心无旁骛,岁月静好,虽日子清苦,但只要勤劳肯干,吃饱穿暖还是能做到的。
接着,下人们也穿戴一新给两位主子磕头拜年,程怀北令管事各赏了红包,当然红包里面包的就不是六个铜板,而是两颗小银锭子,下人们都喜气洋洋地谢了赏。
吃完了饺子,程怀北便着朝服出门去太子府岁首朝贺,之后再去巡查防卫事务。连接数日再未得空闲。程柏蘅令赵管家去相熟各府送去拜贴,自己则如同往常一样打坐、习剑、练字、看书,她尤爱颜体楷书,近半年来,她日日练字不辍,笔法长进不少,写出来也是颇有风骨。
初五清早,天灰沉沉的透着阴冷,程柏蘅早起打坐,又打了两套拳,练了几遍剑法,额上冒汗,脸红通通的。她坐在正厅里,披上紫藤送来的夹袄,端着青瓷茶盏喝着热茶。关妈妈一边挥着大笤箒作势将室内的灰尘扫到门外一边口中喃喃唱着:“正月初五摸元宝,大钱小钱用不了。正月初五请财神,五谷丰登福满门…….”这是破五送穷迎财神的习俗,这天家家户户大开门户,吃饺子扫房子,燃香放花迎接财神,希望一整年都顺风顺水,吃穿不愁。
今天早上吃的饺子模样像个大元宝,有羊肉、萝卜豆腐两种馅的,还有四样雅致小菜,一盆荷叶粳米粥,程柏蘅一样馅的吃了五六个饺子,又喝了一碗粥,热乎乎地冒了一头汗。
饭后刮起了一阵风,阳光懒懒地洒在地上却落不下一点热度。门房通报袁府派人来送了贴子。一会儿,袁府的一位管事媳妇便进了门来,她是一位三十来岁清爽利索的妇人,先是给程柏蘅磕头拜了年,站好后带着得体的笑容回话道:“程大小姐,我家二小姐邀请你初八去府上小聚戏酒,那日请的还有几位相熟的小姐妹,请程大小姐一定要赏光。小姐还吩咐奴婢要带着程大小姐的回话回去。”白梅给她搬来个绣墩,那媳妇道谢后小心翼翼地欠身坐下,只有半个屁股挨着绣墩,姿态十分恭谨。
程柏蘅看完袁未央送来的信笺,将那隐隐散发着桂化香气的精致花笺轻轻合上放在桌上,对那媳妇道:“嫂子,有劳你跑这一趟了,请转告袁姐姐那日我定会去贵府叨扰的。”
翠竹给那管事媳妇递上了一个红封,那媳妇虽是喜溢眉宇,却章法丝毫不乱恭敬从容地道谢离去。
程柏蘅不由轻叹:“这袁府虽是武将之家,但从一个下人的做派便能看出袁家是很有底蕴的。”
旁边关妈妈接话道:“是呵,都是下人,人家为啥有这样的气度呢。我虽然也是在太子府做了两年的,但跟人家也是没法比的。”
程柏蘅笑道:“关妈妈,觉着人家好就多学着点,如果实在学不来也不用强求。”
雪从初六开始下,直到初八这日雪花依然飘飘洒洒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
袁老太太靠坐在暖阁的榻上,拉着程柏蘅的手左瞧右看。袁老太太原是长宁侯府孙女,老长宁侯徐起曾是太祖的侍卫,从十五六起就一直追随太祖打天下,九死一生战功赫赫。在太祖登基后长宁侯府显赫之极,可谓朱门绣户金玉满堂。
袁老太太端详了半晌,对着身旁的袁夫人笑道:“这就是那个武功高强的孩子?我怎么瞧着就是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小美人啊。”
袁夫人接话道:“是啊,明明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怎么也看不出那么个杀伐果断来。那天的事,多亏程小姐有勇有谋救人于水火啊,要不正儿、央儿都难逃贼手,我现在想想都还后怕呢。”
“老太太、夫人过誉了,”程柏蘅轻笑看向坐在榻旁椅上的袁未央道:“那天袁大哥、袁姐姐都出了力,大伙一起守着屋子才没叫贼人得手的。”
袁未央道:“是啊祖母,我也是有功劳的。那天我腹痛难忍,还是强撑着关紧了门窗,拿着匕首守在窗前,若是贼人敢闯进来,我也会刺他两个窟窿的。”
“你也是个厉害的。”袁老太太笑道。
众人说笑了一阵子,袁老太太微微点头,旁边丫鬟端来一个锦盒,袁老太太打开拿出一对赤金镶珍珠宝石手镯往程柏蘅手腕上套,道:“你这娃儿我看着着实欢喜,来,这对镯子就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戴着才好看。”
程柏蘅见这对镯子做工繁复,鲜艳夺目,雍容华贵,知是价值不菲,连忙摆手:“老太太这可使不得。这镯子也太过贵重了,恕不敢当,恕不敢当!”
袁老太太用力一扯程柏蘅的手,脸上装出微恼的表情嗔道:“你莫要推脱,再这样老太太我可就不高兴了。”
袁太太也在一旁劝道:“是啊,长者赐不敢辞。听话孩子,快收下吧。”
万般无奈,程柏蘅只得郑重道了谢,收下了这对镯子,又陪着袁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天。说是聊天,其实就是袁老太太问话她来答,袁老太太问的也不过是几岁了、爱吃什么点心、爱看什么话本子之类的话。喝了半盏茶后,袁未央便带着程柏蘅辞别袁老太太到了今日姑娘们小聚的百花厅。
外面的雪已渐小了,宽敞的百花厅里烧着地龙,暖意融融的,外形各异的花盆里栽种着各色郁郁葱葱的花木盆景,吐蕊的几十盆花被摆在进门显眼的位置上,最特别的是一株硕大的盆栽金桂竟然在这腊月天里星星点点的开放了,一进门便能嗅到那馥郁的芬芳,可见袁家花匠极擅侍弄花木,程柏蘅心下暗赞了一声。粉桃和白梅帮程柏蘅脱下大氅,便被袁家下人请去喝茶了。
大厅中央,几位姑娘已经围坐在一起打着马吊。齐琳琅坐在外圈观牌,最先见到程柏蘅和袁未央携手进来,她眼前一亮,轻快地走来拉住程柏蘅的手,道:“程姐姐,你怎么才来?我们都坐了好一会子了,就怕你今天有事来不了呢。”那对圆圆的小梨涡、调皮的小虎牙、弯弯的眼眉,映着那明媚的笑容,就像初春的阳光,照得人暖暖酥酥的。这里打马吊的几位姑娘中有冯凌春、王瑶,还有程柏蘅在赏梅诗会上见过的滇军总兵林安之女林湘,只有一位坐在王瑶对面穿着水红百蝶穿花褙子的姑娘不曾见过。几位姑娘见程柏蘅进来了,将手中的牌扣在桌上纷纷起身相见。
齐琳琅见程柏蘅目光停在那陌生姑娘身上,方才想起什么似的指着那个秀气的姑娘,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程姐姐,这是我家二姐,她对你也慕名已久了。那日赏梅诗会二姐和我去了外祖家为外祖母拜寿,没能见上程姐姐,那天又听说我跟着袁表姐到你家玩,还见了你舞剑,却没叫上她,姐姐直呼遗憾。今日到了袁表姐府里总算见到程姐姐了。二姐,你可算如愿了吧!”
那齐二小姐面上微红,嗔怪地对齐琳琅道:“琳琅你少说几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看程大小姐不笑话你!”
袁未央也过来为程柏蘅介绍:“程妹妹,这是我的玲珑表妹。”
两人见礼后论了齿序,齐玲珑过了年就十四岁了,比程柏蘅大一岁,个子却比程柏蘅还矮半头。人如其名,小巧玲珑,秀美柔和。
冯凌春热络地过来拉住程柏蘅道:“程妹妹,你过来替我打一会牌吧,我手气不好总是输。”
王瑶笑道:“冯姐姐,你往日打牌总赢我们的,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上一局明明是一手好牌,却连接错出了两次,是不是过年了故意输了好送给我们些花用?”
冯凌春笑着嗔道:“呸,就你促狭。今天打牌我是不成了,程妹妹你就是来救场的,快坐下替我吧。”
程柏蘅道:“冯姐姐,这牌我只是小时候见过,却是从没打过的。要不,还是袁姐姐来打吧。”
袁未央笑着劝道:“程妹妹你就坐下学学吧,以后少不了和我们玩上两局的。放心,有我和冯姐姐还有琳琅帮你看牌,保你两局就能学会。再说了,听说你过年得了不少赏赐银钱,一时半会也输不穷你的!”
程柏蘅见无法推脱,便接过冯凌春的那把牌在桌前坐下了,在三女的指导下,很快便学会了马吊规则,只是她虽然人聪明学得快,手气却不怎么好,连输三局,粉桃随身带着的以备程柏蘅赏人的钱袋也空了近半。
袁府的丫鬟过来为众女添茶,王瑶眼睛盯着牌桌,合上手中的牌,伸出右手端茶想喝上一口,忽觉得似是有人从后面轻轻碰了她的手臂一下,一个没拿稳茶盏便向旁边倾落,滚烫的茶水洒到了身边齐琳琅的石榴红锦缎蝶戏牡丹八幅裙上,茶盏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齐琳琅“呀”的一声站起来,提起裙子抖着上面的茶水,王瑶赶忙站起来问:“是我不小心!琳琅,烫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