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蘅道:“两位妈妈,此次跟我去午子山那里生活比不得这府里,肯定清苦又孤寂,不知你们可真心愿去?”
关妈妈殷勤笑着回道:“小姐,早听说午子观是仙人待的地方,咱们住得近了,肯定也能沾到一点仙气,自然也会强身健体、百病不侵的。这回,五殿下又给我们二人长了月钱,按管事的份例来领,这样也能多贴补家里,家里人也是同意的。我们二人乐意跟着小姐,从今往后一定好好服侍小姐。”旁边的陈妈妈也连声称是。
程柏蘅颌首,又向郑辰琮道:“阿舅,我想后日便启程去午子山。”
“那么急干什么?”郑辰琮有些吃惊。
“我也没什么行装好打点的,只需带两套衣裳即可。我在这府中左右无事,不如早些去午子山安顿下来。”
“不急不急,我已安排李管事过去打点了,等他回来再说。这偌大的汉中府什么样咱们还未见识过呢,今天咱们便到处逛一逛。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只管跟阿舅说。”说着便拉着程柏蘅的手腕往外走。
今日程柏蘅身着女装不便骑马,便与粉桃一起乘了马车,郑辰琮骑马在前领着。这马车车厢很是宽大,窗椽做工细致花样精美,座椅上铺着淡紫色锻面软垫,车厢中间还有矮几,上面放着几样茶水点心,随着马车的前行虽是轻轻晃动,但也放得牢稳。程柏蘅拿放点心的瓷碟来看,发现几面上有几个凹槽正适合放下碟足。
粉桃轻轻打着扇子,为这密闭的车厢添了几丝凉风。她是个十四五岁爱笑的女孩子,圆脸蛋大眼睛,鼻头圆圆肉肉的,看上去很有福相。显然粉桃也没坐过这样好的马车,兴奋得东瞧西看,手有两次搭上窗上的纱帘又缩回来了,因是守着新主子不敢太过造次。程柏蘅笑着看她道:“想看就掀开看,咱们一起看。”
粉桃高兴地应着,将纱帘掀开了一角,透过窗椽可以看见街边的店铺,挑着菜蔬的农人,摆摊的小贩,路边玩耍的孩童……不多会儿听到锣鼓齐响,迎面来了一支接亲的队伍。郑辰琮令人将马车停在路边,让程柏蘅和粉桃凑在窗边瞧瞧新鲜。接亲队伍很长,身穿大红喜服的新郎官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接着骑马跟随的是一列迎亲的男傧相,之后是两列仆从仆妇举着旗锣伞扇,花红柳绿装饰的八抬大轿里坐着的肯定是新嫁娘,后面马车里是送亲的人等。人人衣着光鲜喜气盈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此前程柏蘅只见过两次山里人家接亲,自是与此富贵热闹的场面无法相比。
再行得不久马车停下,粉桃起身掀开车帘,想转身扶着程柏蘅下车,只见程柏蘅也已低头出了车厢,车夫搬来车凳,程柏蘅强忍着一跃而下的冲动,被粉桃扶着缓步下车,不小心还踩到了自己的裙脚。
郑辰琮牵着马在一旁笑出了声,程柏蘅一个没忍住,丢过去一个眼刀。郑辰琮笑得更欢了。
这条街叫兴元街,是汉中府最繁华热闹的街道,虽天色还早刚及巳时,也多都开门迎客了,街上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迎来送往的吆喝声也不绝于耳。抬眼先看到了一间绸缎铺,接着是一间茶馆,茶馆前有个算命摊,再往前走是一家药铺。程柏蘅一家一家看过去,抬脚进了一间书店。书店掌柜见郑辰琮、程柏蘅衣着不俗,店外面又有车马仆从相随,知这二人非富即贵,忙满脸堆笑上前招呼:“二位少爷小姐,想看些什么书?”
程柏蘅问:“这书店什么书卖得最好?”
“小姐,本店新进一批话本子,有志怪传奇的,有才子佳人的,都在这最前头这排架子上。这本《碾玉观音》,秀秀与崔宁生死绝恋,真真叫一个摧肝断肠、撕心裂肺。”掌柜抽出一本册子递给程柏蘅身侧的粉桃,“夫人小姐们都喜欢这书,上回进了一批,不到半月就卖光了,这不又新进了一批。还有《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这本也卖得好。这《山海经》《搜神记》志怪小说也是卖得极好的。”
程柏蘅看了一眼粉桃手中的书,并未接过,又问:“掌柜,你这里有什么医书吗?”
掌柜道:“小姐,本店有《灵枢》《素问》《伤寒论》《食疗本草》,因为买的人少,就放在库房里了,请且等会儿,我这就让伙计去找找。”
程柏蘅颔首:“那就再找几本字帖吧。”
“本店字贴倒是多,小姐请看这一架全是字帖。”掌柜指着书店靠墙侧一的书架说,“小姐可自取过来瞧瞧看哪本最合眼缘。”
程柏蘅这下便停步仔细翻看起来,最后挑了两本字帖、四本医书、两本兵书,最后又挑了几本史书和几本游记,堆成厚厚一大摞。
程柏蘅四岁上由家塾师父开蒙,六岁之后在西坡村便由父亲凭记忆教导,字倒是都识得,但山中清贫并无笔墨,只能用树枝在沙土上来写,没有字帖临摹着,那字就写得有些洒脱随意、春蚓秋蛇了。书也是没有的,倒是由程怀北口述,背了一些诗词和《孙子兵法》《司马法》之类的兵书。
郑辰琮付了银钱,吩咐小厮夏长将书搬到马车上,笑着问程柏蘅:“小阿蘅,不买几本热闹的话本子看看吗?”
程柏蘅道:“阿舅喜热闹,可多买几本看看。”
“算了算了,那都是给夫人小姐们看的,我一个男子看这些叫人笑话。阿蘅,我猜你下个铺子该去笔墨铺子了。”
程柏蘅笑:“正是。”
一上午,程柏蘅逛了十几家店铺,郑辰琮一个劲地给程柏蘅添置物事,文房四宝、糕饼点心、衣裳鞋袜、箱笼铺盖……甚至还有九连环、鲁班锁、风筝这样的小玩艺儿,程柏蘅拦也拦不住,马车都快装不下了,只得先行将东西送回府了。
程柏蘅在药材铺子里询问伙计乌蔹莓和绞股蓝如何区分时,郑辰琮过来催道:“走了半天了又饿又乏,咱们下晌再看吧。春生已在城里最有名的喜汇楼订了桌子,我领你吃饭去!”不由分说,扯着程柏蘅袖子就走。
喜汇楼位处兴元街中段十字交汇路口处,时值正午时分,喜汇楼上下三层均已宾客满盈。伙计引着郑辰琮、程柏蘅二人来到二楼雅间采菊轩,其余仆从自是在一楼大厅用饭。不一会儿,伙计便奉上菊花茶和冰碗。冰碗是用脆藕、菱角、莲子、芡实再加上蜜饯和新鲜瓜果制成,时值盛夏,吃上一口顿觉五内清凉暑意尽消。
郑辰琮舒服地斜靠着椅背,看着程柏蘅靠在窗前,细长的手指捧着冰碗,一边瞧着窗外的热闹,一边吃得痛快,便笑吟:“手红冰碗藕。藕碗冰红手。”
程柏蘅转过头来,冲着靠雅间里面半躺在椅上的郑辰琮笑道:“深处宿幽禽。禽幽宿处深。”
郑辰琮低头看了看自己淡绿色薄绸道袍和半躺的姿势,猛地醒悟,笑骂:“没良心的小阿蘅,还敢骂阿舅是鹦鹉!”手指夹起桌边的筷子,向程柏蘅投射了过去。
程柏蘅抬手接住了飞来的筷子,笑着道歉:“阿舅莫怪,我也只会这一句,就顺口接了,真没多想。不过这么一说,阿舅确实挺像鹦鹉的。”
这时雅间门开了,伙计举着托盘进来,边报着菜名边上菜,腊肉烧蒜薹、椒盐香酥鸡、酥炸小河虾、肉末烧茄子、羊肉泡馍,都是程柏蘅从未吃过的菜色。伙计上了一盘腌制好的生羊肉片,又端来敞口小泥炉,炉中灰黑的木炭似燃非燃隐隐透出红光,上面盖着细丝铁箅子,将羊肉片铺在箅子上烤一会翻面,趁热吃着肉质鲜美,不腻不膻,外酥里嫩,别具风味。
一会又上了两碗鸡蛋醪糟,程柏蘅以前没吃过醪糟,起初觉得味道冲鼻,但多吃几口却是香甜可口馥郁香醇。郑辰琮看程柏蘅吃得顺口,就叫伙计再上两壶稠酒来。
二人边谈边饮,倒也吃了大半时辰。稠酒虽然味甜不烈,只是程柏蘅年岁还小不胜酒力,只吃得面色薄红,额头微微渗出细汗,那双灵动的眼睛也略带迷离彯缈,似蒙上了一团欲滴的水雾。郑辰琮看得惊奇,不久前这还是个乡下的野小子,怎地没几日便变成了明艳的小美人了。郑辰琮不由心生怜意,掏出帕子为她轻轻拭去额上汗珠。
“阿舅,你们男子还带帕子啊?我记得翠竹给我带了手帕,去哪了?”程柏蘅醉态可鞠地摸了摸腰间,又将袖子翻看一番,还是没找到,她也只得作罢了。
郑辰琮忍着笑,帮她掖了掖稍显零乱的鬓角,道:“看你也乏了,咱们先回府去吧。待明日我再带你出来玩耍,去看看汉中八景。”
“汉中八景?”程柏蘅大感兴味,“都是哪八景?”
“汉中府钟灵毓秀,物产丰富,素有‘聚宝盆'的美誉。这汉中八景有天台夜雨、汉山樵歌、龙江晓渡、梁山石燕、草塘烟雾、东塔西影、月台苍玉,还有夜影神碑。”郑辰琮扳着指头,如数家珍。
程柏蘅略一思索道:“游山玩水是好,但我有一事总也放不下心来。”
郑辰琮问:“何事不放心?说来听听。”
程柏蘅道:“几月前,阿舅从蜀地前来盘龙山为先皇祭扫,刚到皇陵便遭人埋伏暗算。半月前阿舅与太子殿下传了音讯,很快又差点遭到围捕。我与父亲商讨推演,这内奸并不在贾平五人之中,定在太子殿下身边。要想找出内奸,若被其察觉有所收敛,再查就难了。我想请阿舅先与太子殿下列出知晓这两件事的人来,我想这些人也不会很多。之后我们再一一甄别,定要将内奸找出来。”
郑辰琮咬牙道:“此话有理。内奸不除,遗恨无穷。要是查出哪个是内奸,我定当将他千刀万剐,好为陈大哥等人报仇平恨!”
程柏蘅摇头道:“阿舅此话差矣。兵法说,以利使奸,以智防奸,以忍容奸,以力除奸。或许,这内奸也能为我们所用。阿舅,回去后你先带我在太子府中四处转一转,我先了解密信传递的过程,可以吗?”
见郑辰琮点头,程柏蘅又道:“君子慎密。阿舅若与太子筛查内奸人等,除了谋臣、近侍,内眷也不能掉以轻心。再就是,太子对我似有抱有成见,且不要对太子说我知此事,只说是我父亲的意思就好。”
如此二人回到府中后,郑辰琮便带程柏蘅一一察看府中院落安排、各院主仆人等、管事仆从分工种种。晚上,程柏蘅回房后则画了太子府的简图,还在上面密密作了标注,门窗水井阴沟狗洞无所不全。她在图上枢密院位置画出几条线,分别连接府中不同位置,之后瞧着那图凝目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