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然决心,要硬生生造出自己的舞台来。
要用自己的拳法,为天下做一些事情。
这是任然的想法。
不过那目标,就太遥远,太虚无,连薛红灯这种狂人,也只不过是鼓励他几句,对前路也是未知。
他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
任然现在所为,也是一种根本不合道理的练法。
这种练法,不在各门各派记载之中。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会琢磨,能做到。
还不止如此。
任然提了墨汁,这才开始练字。
他练字也十分奇特,乃是悬置于白纸上几寸,定在起笔的位置,却迟迟没有落下。
毛笔上的铁汁,虽然被提取出来,但在时间流逝下,也渐渐凝固成了一团。
任然的手臂,慢慢开始颤抖起来。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毛笔上的铁汁,宛若有生命一般,流动起来,汇聚起来,朝着笔尖的一点,凝了过去。
然后隔着白纸,几寸距离,一半铁汁倏然一飞,自动落在了白纸上,形成了字迹。
一横。
任然指尖轻移,另一半铁汁又是紧随其后,跟着飞出,也落在白纸上,跟着形成了交织的一竖。
整个过程,看上去十分神奇,也十分巧妙自然。
就好像在这一瞬间,任然和手中的毛笔,毛笔上的铁汁,铁汁落下的白纸,都形成了一种纠缠不清的关系。
不分彼此。
也找不到任何突兀的地方。
然后他再去蘸取旁边打开的沙袋之中,随手一扎,一粒一粒铁砂,已经被碾碎、揉制,成了笔尖上的铁汁。
任然便这样不断的取铁汁,飞铁汁,在白纸上涂抹字迹。
动作飞快。
轻巧。
也灵动。
他用这种办法,来练拳,用劲,发力,取意。
这一系列动作中,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让一般拳师看在眼中,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足可以研究一辈子,受用无穷。
任然实在已经远远超越了现如今的拳法体系。
他就是自己练,自己成就,自己又破解自己,不受任何规矩束缚,不断进步到了如今。
除了任怅,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手过。
后来任怅见到不是他的对手,因心高气傲,受不得挫败,也渐渐避开与他相争。
任然也非常清楚,放眼天下,单打独斗,恐怕没有人是自己对手。
不过他从一开始也没有想过单打独斗。
好勇斗狠,胜个把人,打一些拳,给人看戏。这是任怅的风格。
那不是任然想要做的事情,也绝对不是正确的事情。
要打,就打一场硬仗。
要胜,就胜一场大捷。
任然一直在计算,自己如果去刺杀清朝皇帝太后,或是杀入外国租界,面对几百只火枪齐射,或是千军万马围剿,只怕也是逃不了的。
所以他自认为,自己的拳法还不够。
他还很弱。
做不成最正确的事情。
不足够啊。
任然一边练功,一边慢慢写出字迹。
乃是——
神功已成在我身。
我本无敌向谁问?
很俗很烂的一句话,字迹也十分不好看。
任然看完了这一句话,哑然失笑。
“看来自己除了拳法之外,也真的没有别的什么天赋了。”
“老哥让我学做饭,只怕也是一团糟,还是不学了吧。”
他写完了这行字,又去连续抄写下去。
接下来,便是一些常见的名家字句。
譬如李杜,苏辛之类。
还有道德经,逍遥游,金刚经,楞严经。
在薛红灯影响之下,任然倒是没有抄写什么孔孟圣贤、四书五经之类。
如此抄写十多篇,好几个时辰过去,才将纸笔一收,纳入包裹,收拾一番。
这时候,任然已经全身是汗水了,额头、脸颊、胸背、四肢……如同刚从雨水里走出来。
这一连串练字,看起来普普通通,但是所用功夫、精神,消耗其实甚大。
不过他浑身一抖,那些汗水,全都飞射出去,散落一地,无影无踪。
脑袋上面,则冒出缕缕白烟,好像形成了一种光圈,过了一会儿,把一身衣服蒸干。
若有旁人见了这幅场景,只怕当场跪地拜伏,把任然当做神仙。
但其实,任然也只不过是在眨眼之间,爆发出巨大的体力,使得浑身上下的肌肤、血肉,都燃烧起来,有很高的热量而已。
这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
如在一般时候,他练到这地步,体力也耗尽了,便就回了家。
但现在,想到回家,心中升起一种厌倦。
那也算我的家?
任然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嗔怒,还是在乎阿哥不理解自己,有所埋怨。
但他不是寻常人,立即抓住自己心中,这一丝埋怨,难受,嗔怒的感觉。
既已分家,何必生怨?
任然立即有心,斩去心中的怨气。
便又盘膝坐下。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浑身放松、呼吸迟缓、不食不休,将自我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境界与感动中。
连续几日几夜。
就和太阳总是东升西落一样,风儿也总是轻轻地吹。
于是纤长清新的竹叶会被带到他的身上歇息,这边一片遮住他的眉眼,那边一片盖着他的头发,将他妆点得像是一座碧绿的丰碑。
以至于到了后来,时而会有飞鸟落在他的头顶,时而会有松鼠踩着他的臂膊。
甚至,还有过一只肚饿的毒蛇从他的双腿间蜿蜒而过,焦躁地去寻找食粮,却没有发现紧贴着的血肉营养丰富、可供下口。
而任然依旧不动。
甚至中途,有人路过这里,也根本没有发现他是人,还以为是一截凸出的草木。
直到某个时刻,他猛然之间,睁开了眼睛。
抖了抖身子,大量的竹叶和头顶上的鸟窝被同一股精微细致的力量动摇,它们先是震散开来,分崩离析。
然后一切的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东西就像流水一样从身体表面滑落。
既像是蛇的蜕皮,又像是蝉的变生,任然从一个似乎与植物共生的奇怪玩意儿,变成了个身穿粗布衣裳、面皮白净的少年郎。
“我怎么会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任然问自己的内心:“拳法练到了高层次,心灵也会有很大的通透,以至于秋风未动蝉先觉。”
“任何危险,都能先有告知,防微杜渐。但是又有什么危险,威胁到我?或者说,这不是我?”
忽然站了起来,长叹一声,“阿哥啊,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