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在这京城里的蓝月池边,一对年轻男女正在面对而立。
三月正是花红柳绿,在蓝月池这一汪罕见的蓝绿池水的映衬下,更显得风景如画,春情浓郁。
白花花的柳絮自高处飘落,落在穿着一身翠色衣裙的女子肩上。远处有人遥遥看见,还以为是一对璧人,正趁着天气晴好,出来游春踏青。
可要是离近了就会发现,这一男一女之间的气氛根本不是外人想象的那样,相反——是分手现场。
“芷莘,他们说你要参加选秀,入宫为妃。我不相信,一定是假的对吗?”
身量很高,文质彬彬的清秀少年急切地问。他的话语很肯定,但是红了的眼圈却展现出他内心的不安。
对面仙子一样的女孩,便是几天前梅瑾萱见过的蓝芷莘。
就见她画一般精致的脸上,像是山顶千年的积雪,冰寒,冷硬,好似对少年脆弱的神情无动于衷。她静止片刻,而后开口:“是真的。”
短短三个字打碎了少年所有的期盼,也打碎了他的心。
“不!这不可能!”
少年眼里波光闪动,眼尾殷红一片。
“我了解你,你不是攀龙附凤的人!”
说着,少年像是想到什么,眸中又燃起希望。
“一定是我们还没有定亲的关系!芷莘,我现在就去蓝家提亲。我们定了婚,你就不用进宫选秀了!”
蓝芷莘抬眸,她看着少年单纯赤诚的脸,脸上苦苦维持的面具有一瞬间的裂痕。
他们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是没有选秀一事,他们年中或者年末就会定亲,等到明年,挑选好一个良辰吉日,他们就会结为夫妇,从此贫富不相弃,生死永相依,成一对恩爱夫妻。
可是……
想到家中的父母,军营里的兄长,蓝芷莘按耐下心口锥刺般的疼痛,寒霜凝结面容,冷酷无情地说:“不行。”
“芷莘……”
少年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蓝芷莘深吸一口气:“我父亲接任赤北军东军统帅之后,陛下召见,亲自询问——”
她清灵的眼眸也带着红,抬起强势地看着少年的眼睛:
“陛下问他,蓝家女儿听说并未定亲,也在秀女的适龄里,对吗?”
少年粗喘几口气,左思右想,磕磕绊绊解释:“可,可能是陛下不知道你我之事。只有我们……我们向陛下陈情。或者,说其实早有婚约……”
“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
蓝芷莘厉声打断他。
她原先多爱的他的单纯执着,现在就有多恨。
泪水蓄满了她的眼睛,但她隐忍着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她嘲讽地说:“你真的不知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吗?若是陛下不问,那我的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秀女的名单上。是陛下,陛下亲点了我。别人可能还会落选,但我,一辈子,都必须困在那个皇城里了。”
少年咬紧牙关,泪水顺着他白净的脸颊流下来。
蓝芷莘扭头看天,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一些,泪水干涸,才接着说:
“陛下是明君,贵妃娘娘更是天香国色,我没那么大的脸。所以,我更清楚为什么我必须进宫。”
说完,她再次看向少年:
“蓝家,在外人眼里繁花似锦,但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说着,她目光一变,严厉的锋芒看的对面人几乎招架不住。
“还敢撒谎欺骗陛下,逃避入宫。你是嫌我蓝家,烧得还不够快吗?”
“不,我不是……”少年急切解释。他绝无半点儿谋害蓝家的心思,他就是想跟自己的心爱,也心爱自己的人在一起而已。
他说:“陛下不是那样的暴君。”
蓝芷莘:“陛下不是暴君,但陛下也是君王,是君王就会多疑。你这样出身清流名门的读书人是不会懂的。军权这东西从来是双刃剑,执剑人一边要用它杀向敌人,一边也要提防它划向自己。”
她幽幽叹息一声:“你读史,应该读过,古来多少手握重权的将领最后不得善终。他们不是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阴谋诡计里。”
说完,她话锋一转:“当然我父亲我兄长可以现在就辞官卸甲,从此归隐田园,那就没有人再忌惮他们,觊觎他们,但是——”
蓝芷莘斩钉截铁地问:“凭什么?”
“他们凭什么要为了我,牺牲他们的报复。”
少年愤愤地问:“那你呢?你就要为了他们牺牲你自己一生的幸福?”
蓝芷莘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很轻,但落在人的心上却重于泰山。
“赤北军,本来就是我太爷爷所建。为了让南平百姓再不受鞑靼铁蹄的践踏,他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西北的黄沙。赤北军,也是他半生的心血。只是后来,天不怜佑。就算蓝家没有没落,甚至在外人看来蒸蒸日上,简在帝心,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并不甘心。”
女子的声音振聋发聩,她说:
“蓝家,身体流着靖边的血。”
少年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唇角颤动,被蓝芷莘所震慑,竟说不出话来。
把这些话说出来,蓝芷莘的心居然更加坚定。之前还有的犹疑、愁苦,现在都转变成了释然。
她挺立于温软春景中,却像寒风中在最高处盛开的白梅,傲雪欺霜。
女子声音如泉水叮铃,虽温润清越,不急不躁,却带着水滴石穿的力量:
“既然享受了祖辈带来的荣光,就要有继承荣耀的决心,和为了家族繁盛付出一切准备。没有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只享用别人的付出。这世间道理就是如此,有得必有失,有失亦有得。”
少年虽然明白蓝芷莘说得道理,也感念蓝家先辈为天下百姓的牺牲,可是……
他颤抖着声音问:“那我呢?我也要被你牺牲吗?”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发现原先总是盛着柔软爱意的眸子里,此时只有平静。
甚至连一丝丝心痛不舍都没有了。
不必多说,少年已经懂了。
泪水再次涌出。
蓝芷莘叹了口气,她取出怀中的玉玦把它还给对面之人。
“是我辜负了你,你骂我恨我,我都没有怨言。这是你之前送给我的,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知道已经无可转圜,少年慢慢抬手,握住玉玦下面自己满心欢喜、笨手笨脚亲手编得流苏,却迟迟不肯施力,将玉玦从蓝芷莘的手中抽离。
两人一手握佩绳,一手握流苏,这条玉玦像是未断的红线,还想勾起缘分。
黄鹂在柳间愉悦啼鸣。
等叫到第三声时,蓝芷莘果断放手。
“祝你找到两情相悦,真正有缘分,可以白头到老的女子。”
说完,蓝芷莘不再看他,转身决绝离开。
“芷莘!”
少年在身后带着哭腔叫她,可她没有半分犹豫,直直向属于自己的前路走去。
就在走出三丈远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棵树后面闪出来,和蓝芷莘并肩而行。
“哎……”
这人影愁眉苦脸,不知道是不是勾起来什么自身的伤心事,非常明显地偷瞄蓝芷莘,然后叹了口气。
虽然心意已决,但是和相爱之人分开,蓝芷莘也很难过,此刻见着这人在自己身边长吁短叹,还时不时用谴责的眼神瞟向自己,她心里更加不痛快,语气很冲地问:
“蓝玉你不发出声音,没人把你当哑巴!”
是的,突然出现这人正是乐阳伯二子,楚清怡的未婚夫君,被秋水狠狠拒绝的禁军侍卫蓝玉。
倒不是他有什么偷窥的爱好,而是蓝芷莘请他一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