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马冲披挂着“中师生”的身份,在田地里钻进钻出,自觉有些碍眼,受旁人议论,蜚语绵绵不绝;也或许是他心有不甘,斗志未泯,不想就那样黯淡,在家郁郁地干了几日农活后,心里才生起了一些打算。
一个地道的农村人能有什么打算?无非就是管好一亩三分地,不分天晴落雨地侍弄好庄稼,希望多点收成,多点产量。
即便一年能风调雨顺如己所愿,马冲也深深知道,光凭脸朝黄土背朝天地日日刨,夜夜刨,是刨出金疙瘩来的。一年忙到头,最后进进出出一算,够糊口的就算相当不错的了。
当然,在农村过得较滋润点的家庭也是有的,但凡是这样的家庭,都有一门外挣的手艺。正所谓“腰缠万贯也不如薄技在身”,马冲也是深明其理,更何况家里供他上了三年的师范,已负了不少外债。
若要现状得到改变,马冲计划先去学一门手艺。
可思来觅去,所有亲戚中,也只有做砖工的表哥才混得较为出色,几番矛盾的思想挣扎后,马冲还是投到了表哥的麾下,当起了泥水工。
天是真的热,热得直叫人咒骂。
长时在工地上劳作的马冲,早已汗流浃背,衣衫湿得能拧出水来。但他毫不在意这些,或许只有不停地干活才能淹没他心中那份挫败的痛楚,只有努力干好了打杂的活,才能有资格去干师傅级别的活,才能学到技术。
这是马冲上工的第一天,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间里,传来了那个惊讶之声。
听那话语,像是对他知根知底,且毫不客气,没有一丝怜惜,犹如一只凶恶的野猫伸出的利爪,狠狠地挠在他还未愈合的伤口上。
血淋淋的痛即时遍布马冲全身,痛得他都有些麻木了,麻木到他忘了还挑着沉沉的砖块,木桩似地站在原地,任凭淋漓的汗水一滴滴洒落。
但马冲的目光,似攫取了阳光的热辣,正向那个声音的主人焦距。
说话人在几步开外的斜前方,也是一个年轻小伙,手里捧着一大块西瓜,泛着水亮亮的光,“吸溜吸溜”地吃得津津有味。
那小伙衣着在马冲眼里很是怪诞,头上的一顶鸭舌太阳帽戴得极不正经,帽沿朝后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挑染的一绺白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上身一件灰色的短袖堆满了“骷髅头”,下身的那条牛仔裤,像刚从垃圾箱里扯出的一样,裤子上扯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口子。
这副穿着,时毛的叫法是“古惑仔”,但在当地,都被看作“二流子”。
他奶奶的,哪来的二流子。马冲竟没能一眼就认出人来。
“传奇,我就是那个传奇——”
那年轻小伙见马冲没能认出自己,狠狠啃了一嘴西瓜,脱嘴时的“吸溜”声还拖得老长,滋滋润润对马冲说着精要的提示。
长长的“吸溜”声,让马冲发干的嗓子也响起摩挲的声音,硬生生在干吞一嗓。那一再说到的“传奇”,也果真让马冲在记忆里倒流了些时光,把“传奇”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白德发——他的初中同学。
“你就是个传奇”,这话是马冲说的,是他读书时对白德发同学独有的评价。
白德发家住桐花乡的街上,祖辈就开始经商,倒腾百货,到他父亲手上时也经营得好,还扩展了门面。这在当地,家境算得上是一流的好了。
白德发的家境虽好,但他读书却不是块料,成绩一踏糊糊,在全年级都属于垫底的角色。每逢考试,他都是听天由命,凭一颗像麻将色子一样的橡皮,写上选项,随手一抛,就有答案了。
对待学习如此儿戏,自然成绩一塌糊涂,宛若受过灾的大地,一片荒芜。马冲也真是佩服,佩服得不知说什么好,就说了那句:你真是个传奇。
当然,还有其它事,在白德发身上也是颇为传奇的。那时一逢到赶乡场的时候,白德发都会带些水果、糖果类的来学校,起初以为他家境殷实,家里给了足够多的零用钱,或是在自家抽屉里顺的钱买来的。但同学们不用管那么多,乐得分享才是最美的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原来白德发的裤兜是个“无底洞”,用剪刀剪去了兜底部分,再把裤脚扎进袜子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趁摊主做其它人的生意时,顺一个或拿几颗,快速往裤兜里一放,就算摊主有所注意,但摊位的高度正好掩饰着,使裤兜看上去平平的,没什么可疑,实际已经得手了,屡试不爽。
马冲无意间知道了,又摇头晃脑地“称赞”他:“你真是个传奇。”
现在,说过别人的话落在了自己身上,马冲心知肚明,那一定不是称赞。在白德发眼里,他一定是个十足的大笑话,是个极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