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统十七年,大楚中州,秋初。
末伏已去,处暑将至,正是秋老虎开始肆虐之时。
在某段官道路边,一头戴斗笠之人正靠树休憩,虽说暑气灼热,但他周身却寒意逼人,甚至他身下绿草已结上了白霜。
梦中,男人正徒步在一片黑暗的雪地之中,天上不见星月,地上踏雪难行,只有远处一点幽幽的灯火,给予他坚持下去的动力。
大风裹卷着飞雪,砸得男人摇摇欲坠,吹得那灯火昏暗闪烁。
终于,男人艰难来至灯火处,这是一顶破旧的帐篷,那灯火就是挂在帐帘前的一盏油灯,前方明显有着一条通道的痕迹,却也早已被这大雪覆盖掩埋。
男人来至灯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颤抖着掀开了帐帘,走进帐中。
“回来了呀!”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男人抬起头,看到那双明亮如星般美丽的眼睛,见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儿。
男人无措,嘴巴张开,颤抖着,不知究竟是想笑还是想哭。
“哎呀,外面雪很大喔,你快脱了衣裳,喝碗热茶。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再给你温碗酒。”
女人一边收拾着手里的东西,一边看向男人,嘴角也情不自禁地翘起,眼里满是爱意。
突然,一道寒光劈过,劈碎了女人的身体,也劈烂了这整个梦。
男人醒来,瞧见身边结满了白霜的小草,轻轻叹气,起身扶了扶头上斗笠,晃了晃腰间铁剑,然后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
此时正午刚过,空中万里无云,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暑气在路面上方摇摆扭曲。即使如此,官道上仍旧有不少行人着急赶路。此间行人,不是挎刀就是配剑,不然便是扛着或背着各种长兵异器,由此可见,皆是武者。
在这条官道的尽头,一座大山犹如天壁一般横落在中州大地之上,仅仅抬眼望去,便有压倒般的窒息之感便扑面而来。山上,三座山峰犹如倒锥插入天空,不论从何角度去看,此三峰皆错落在目。三座山峰,从东至西依次名曰:落泉峰、出云峰、飞瀑峰,而这座山便是天下闻名的,三峰山。
后日,三峰山上,便是十年一度,由山上六宗联合召开的仙缘会。
仙缘会,是武者的盛会。不仅是武者们获得仙缘,以求从山下至山上的重要机会,亦是确定十年来,天下武者排榜之会,更是武者们的成名之机。
这,就是这些武者们着急赶路的原由。
试问,哪个武者,不好名?哪个武者,不求仙?
江湖有言道:“十年至,盛会开,天下武者汇中州;三峰山,仙缘会,江湖豪杰争其名;登武榜,入六宗,此后便成山上仙。”
就在武者们顶着烈日着急赶路之时,一队快马从后方奔踏而来,根本不管前方是否有行人阻碍,引得武者们皆匆忙避让,即使有人躲避不及,马上骑者也不会侧目看上一眼。
避开后的武者见此嚣张行径皆破口大骂,只是这骂声还没来得及继续下去,抬眼看到马上骑者服饰,便立即禁声不语。但却有刚才一被撞之人依旧不忿,骂骂咧咧地扛刀就向那马队袭去。
只见此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肥胖如球,肩上扛着一柄环背大刀,嘴中叫嚷道:“他奶奶的,撞了你丧彪爷爷能让你们说走就走?今天就教教你们这群朝廷恶狗什么叫做江湖规矩!”
马队众人却对这骂声充耳不闻,只有最后一骑上的武者冷哼一声,对着冲撞而来的肥球随手一甩。
正在叫嚷的丧彪见前方寒光一闪,连忙将大刀挡在身前。
“当!”
飞镖与刀身相撞,丧彪虽说挡下这击,却也被阻断冲势。
丧彪持刀立定,本就不大的双眼眯成了两条缝,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去你娘,小杂碎还敢使暗器偷袭,今天你彪爷爷不剁你两刀,爷爷跟你姓!”
只见这丧彪撕了上衣露出浑身肥膘,接着双腿弯曲,臀部后坐,身体前倾,双手握住刀柄将环背大刀再扛肩上。
随着丧彪大呵一声,他便以比刚才更加迅猛地势头再次向马队冲撞而去,伴随着他那一身抖动的肥肉,果真有一种山猪冲锋之感。
随着丧彪冲锋之势越来越猛,他裸露出的上半身皮肤,开始渐渐出现淡红色斑点。
周围武者们见此纷纷作出惊艳之态:“嚯!七品焚身境?怪不得这丧彪这么大胆,敢找捕鸟人的麻烦。”
“人家那叫捉雀郎,是专门替朝廷监管江湖事务的,这位兄弟可不敢乱言,小心引祸上身。”
这时,围观人群中有一白发老者出言道:“这丧彪却也不是七品小宗师,你们看他仅仅是皮肤上呈现块块玫红,却还没达到体态通红,犹如焚身的地步。”
“那也是六品架炉圆满,半步踏入七品小宗师之境,若他今日真踩着这队捉雀郎成了名,他日定可成就小宗师,足以在江湖上开馆收徒,拥有一定地位了。”
就在围观武者还在惊讶丧彪品级之时,丧彪已呈山猪之势快要再次追上马队。
马队正中一匹快马之上,有一骑者不似他人持缰御马,而是抱臂直坐马背上,双目未睁,像是闭目养神。他虽未回头,却已察觉丧彪将要接近之势,于是微微皱眉,语气有些不奈道:“小李,你去解决。”
“是,大人。”刚才扔出飞镖的那位武者微微颔首,然后他并未调转马头,也未扯缰停马,而是双脚轻踩马镫,就从马背上跃了起来,还顺势从马侧鞘中抽出刀来。
小李左手持刀在空中侧转,右手在腰间一抹,三枚飞镖便已破空而出。小李将将落地,没去管飞镖是否命中,双脚在官道上轻点发力,整个人朝着冲撞而来的肥球弹射出去。
呈山猪冲撞之势的丧彪见那刚刚阻拦自己的年轻捉雀郎竟敢下马对冲,心中大喜。只见他双脚重踏发力,借着冲势向前猛突跃起,打算凭此避开那三枚飞镖的同时,跃至小李头顶将他劈碎。
此时弹射而出的小李,原本白净的面皮却已呈红色,犹如熟透的虾子一般,见那肥球跃至自己头顶,也不发慌。接着他脚下连续点地,不仅止住了冲势,同时还向后小撤一步,险险避过了这刀。
一刀未果的丧彪,打算落地后抬刀猛突,却莫名地听见一阵哗哗的水流声,刚准备抬眼的他,却见刀光一闪,自己那肥壮的双臂齐齐断裂,后背也猛得抽痛,缘是刚才小李甩出的三枚飞镖,恰巧在此时命中。
早已换了右手持刀的小李,看着眼前双臂齐断趴在地上肥球,走上前去,脚踏丧彪肥头,右手轻挥,便割下丧彪头颅。小李取回自己的三枚飞镖,抓着头发捡起猪头,四周环视一番:“蔡丧彪,在南部岭省多次犯我捉雀郎,见之当斩。”
说完小李见无人异动,便提着头颅,几下起落,回到了在官道上飞奔的马队中。
周围江湖武者,见捉雀郎离去才敢纷纷踏上官道上继续赶路。一名名武者从无头的丧彪尸体旁议论而过,还有谁再去管躺在地上的那位,到底是六品还是七品。毕竟人死了,那也就死了罢。
“体魄通红,内火焚身,血流做响,这位才是实打实的七品小宗师啊!”
“既用飞镖,又使快刀,难道他就是七品捉雀郎,快刀李!?”
“如果他是快刀李,那马队中岂不就是......”
“八品捉雀郎,捉雀副使,山下江湖第十,余饲龙!?”
-----------------
快刀李割了丧彪头颅回到马队后,便再无江湖武夫做些不长眼的碍事,捉雀郎一行七人继续快马赶路。顶着午间的毒日又飞奔了一个时辰,马队众人除开余饲龙,其余六人皆汗如瀑下,面露疲色。
快刀李抬袖胡乱抹了把汗,又抬眼瞧了瞧日头,小心询问道:“余头,这太阳忒毒,午间也没吃饭,兄弟们实在有些扛不住了,要不咱们找个阴凉地,休整一下?”
马队中的余饲龙依旧闭目直坐,并未回应。
最前方的两匹马中,右侧马上的捉雀郎微微侧头瞧了眼余饲龙,见其面上并无愠色,于是便试探道:“大人,下官之前办案曾来过此处,这前方有个乡野食铺,那小老儿酿的米酒清凉解暑,且不醉人,他家的烧鸡味道也十分不错。您也知道最近几日咱们都是吃的自带的干粮,这肚子里淡的紧。眼看离三峰山也不远了,要不咱们在那歇息一番,我请大家吃酒吃肉,可好?”
余饲龙双目微睁撇了眼说话之人:“也好,哪怕人不累,马也是累了。到了前方,范强你来安排,不过既是公差,怎能让你自掏腰包,饭钱就从那丧彪的悬赏里扣。”
众人听闻此言,皆精神一振,想着那米酒和烧鸡,顿时就有了盼头。
一行七人快马加鞭,在转过一个大弯后,没行多久便到了范强所说的乡野食铺。此间说是食铺,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搭起的四面漏风的棚子,棚子外立的竹竿上挂了个旧帆,帆上写了个酒字。许是常年风吹日晒,那帆已褪色泛白,酒字也快要暗淡失痕。不过此处树影婆娑,倒确是个阴凉处。
七人在食铺外落地下马,将马匹拴好后,解下马侧绑着的佩刀,阔步走入铺中。
此地虽然偏僻,但铺中的食客确是不少,已然坐满,看其间打扮,大多是江湖武夫,看来仙缘会也给这间食铺带来了不少生意。铺中食客们原本正互相讨论些个江湖事,甚是喧闹,但在看到这新来的一行七人打扮后,讨论声戛然而止。
更有两桌食客,饭还没吃完,扔下铜板,提上兵器,瞬间就跑了。想来这几人定是犯了些事的,不过倒也正好,腾出两桌空位给这七位捉雀郎们。
众人将两桌拼做一桌,纷纷坐下,范强又招呼老板过来收拾桌上的残羹饭渣。那老板本就见来了几位气场颇强的官差有些不知所措,看那官差招呼,连忙喊上自己那做小二打扮的孙子向前侍候。
小老儿一边示意自己孙子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向众人问道:“几位官爷想吃点什么。”
范强先是看了眼余饲龙,见他未做表示,于是忙对店家说道:“来两大壶米酒,撕两只烧鸡,再来七碗凉面,就这样吧。”
小老儿连连点头记下后,便去准备餐食,范强这才回过头来向余饲龙请示:“大人,您看这样的安排可好?”
“可以。”余饲龙轻点头道,然后便将目光转向了那做小二打扮的少年,此时少年已将桌上的残羹剩饭收拾干净,却对着那几名逃跑的江湖武夫留下的铜板犯了难。
瞅着眼前这七位颇有气势的官差,少年不知这几枚铜板他是该拿还是不该拿,于是他望向了余饲龙,显然这少年也看出了谁才是领头之人。
余饲龙见这少年还挺有眼力见,罕见地嘴角扯了扯,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和煦一些,用下巴示意少年将那铜板收走。少年见此才将钱币捡入手中,还对余饲龙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跑开。
由于捉雀郎的存在,周围食客也不再多言语,沉默地猛口干饭,一声声“呲溜呲溜”的吃面声此起彼伏,吃完便立即付钱离开。不一会,待到七人的饭菜上齐时,周围这些江湖食客已走得七七八八。
余饲龙拿起筷子,端起凉面,说了一句:“吃饭吧。”
早已饥肠辘辘的其余六人,这才对着烧鸡和米酒,犹如饿死鬼托生一般,展开了争抢。范强好不容易夺下一条鸡腿,想要递给余饲龙,却被余饲龙竖起筷子拒绝了。
余饲龙见这场面有些哑然:“算了,范强,再要两只烧鸡罢。”
“得令,余头。”那边小李脸上一喜,接着便冲店家喊道:“老板,再来两只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