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黑了凉风阵阵,顿感仙体不支,只得在此歇歇。池中的芙蓉已开了好些时日,满满的一池,连着那边藕香榭,直到四姑娘屋子底下。那年秋天,云姑娘请大伙儿吃螃蟹,宝玉和姑娘们还做了菊花诗。宝玉写了“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竟然垫了底,也不知真的比她们差,还是故意让着姐妹们。不过林姑娘的“喃喃负手叩东篱”、云姑娘的“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三姑娘的“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也真是好。我不懂诗词却能引我共鸣,形象清晰,写的都是真真切切的女儿姿态。
歇息了一会,见朗月清风,有些许清凉,便信步进了怡红院。宝玉正在比划着把诔文贴墙上,转头叫:“晴雯,过来……”我应了一声:“我在!”宝玉一惊,四处叫喊:“晴雯,晴雯!你在哪?”惊动袭人、麝月等人。
袭人抓着宝玉的手,示意他安静。麝月见了,叹道:“你必是幻听了。”
外面的丫鬟婆子都进了里屋。我赶紧躲到床尾。宝玉安静了下来,两眼直直。袭人环视屋内,似乎在找我,说:“你们都出去吧,没事了。”麝月见状便领着人出去,关了里门,仅留宝玉、袭人在内。
“宝玉别怕,你刚祭了晴雯,想必她看到了,来见你一见。她不是鬼。”袭人安慰着宝玉,并嘱咐他:“但要小声点,不要让旁的人听到。”
宝玉一听,突然抓着袭人双手,说:“姐姐,你看到晴雯了?她在哪?她在哪?”情绪激动,双眼仍旧直愣愣。
“晴雯,你若是还在,就说说话吧,他不怕的。”袭人牵着宝玉往卧室走来。
我迎了上去,跪下,说道:“姐姐、宝玉,是我。”
宝玉冲了过来,我赶紧侧身滚到墙角,幸好不曾碰到。急忙说:“宝玉,你不能过来。我仙体不稳,不能与凡人相碰,请您谅解。”
“晴雯,你真的成仙子了,是芙蓉仙子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我是芙蓉宫的副使。”
“晴雯,你怎么这样说话了?你变了。”
“我如今是神仙,当然要稳重些。而且我想起了我是谁,我是哪里人。”
宝玉不可置信。袭人走到宝玉身边,说:“晴雯是要跟你道别的,也要让你宽心。”宝玉突然转头看着袭人,心中若有千疑万问,非要问个清楚不可。我看着他,说:“姐姐,你让我单独跟他说一两句话吧。”袭人点点头。转身从床后出了后门。
宝玉跌坐在床上,两行泪不住地往下流。我靠着窗坐下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撵出府吧。”他点点头。我接着说:“那天,太太房里,王善保家在跟前诽谤了我,太太信了谗言就认定我是妖精。”
想起当天的事,我满心的委屈,如今提起竟如陈年旧事,心中虽痛却不敢表现出来。便说:“袭人是好的。我晌午来看她时,她哭得很伤心,还说我去了,让她怎么办?我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她。宝玉,求求你好好地待袭人。在这里,除了你,她是对我最好的。”
宝玉呆呆地坐着,眼中仍是泪流不止。
“不哭了,哭肿了眼,明天怎么见人?”
宝玉用袖口衣衫抹了眼泪鼻涕。我从床后出去,叫着袭人,袭人回来与他收拾了脸面。我说:“我看完这诔文,等下走。”宝玉说:“不走也使得。”“这什么话?她领了仙位可是要上天宫的。”袭人笑道。
“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可见宝玉之愤恨不减我,只有爱我的人才会为我哭,为我鸣不平。又见“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一笑,不愧是宝玉。芙蓉花神固然不是我,但花神副使我是可以胜任的。人人都说我眉眼像林姑娘,难道她真是芙蓉花神?导引仙子说的正主“绛珠仙子”,莫非就是芙蓉花神林姑娘?“六个月”难不成她也要仙逝?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胡乱蹦跳,我死了宝玉尚且如此,林姑娘死了他必失心狂,发疯发癫。宝玉啊,但凡你能正常点,也不至于让王夫人失了分寸而胡乱撵人,撵了金钏儿和我,还有茜雪和彩霞。她的菩萨心肠,并不会给宝玉的身边人,爱子而不爱他爱的人。宝玉也可怜,在父亲是棍棒,在母亲是间接暴力,父母爱子的表达方式都统统错了。
后面长篇大论,我无心再看,往里看了看他们,说:“我去后面歇歇了,你们也歇息吧。这会儿天黑路看不见,我也不好回去。”
后面隔间原是之前袭人睡的,如今她睡到宝玉跟前炕上,这里自然无人了。我平平地飘着,这屋里屋外的芬芳闻着很是舒服。原来做神仙可以这么轻松,不必三餐准时,只消闻些花香、进些雨露便好。里面袭人、宝玉有说些话儿,只是我已无心再听。
“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风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