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了,汝好自为之。”
杨培风张目远眺,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但他深知,守阁人不会骗他。
就在这个时候。
嘹亮的呵斥声从廊桥上响起,“杨培风何在!”
杨培风心脏一突,努力控制着呼吸道:“何事?”
“有人指控你于壬子年新秋,剑杀太子少保窦牝。”
“陛下口谕,死了个窦牝,日日闹月月闹,认窦牝当爹啦!但话说回来,公道不公道的先不谈,至少要给天下一个真相吧?五年前孤力排众议,只裁撤东篱书院小惩大诫,给当儿子的人说,这事就先这么着吧。如今五年匆匆而过,轮到孤问你杨氏了,当年的事到底怎么着了啊?这次就让陆景、乐繇主理此案,睿亲王、张恒督审。务必给孤一个交代。”
杨培风扯了扯嘴角,这位皇帝陛下,真性情!
来人继续喊话:“城主府已开堂审案,今日一定要出结果。丞相大人命令卑职务必将阁下带到。杨公子,这就走一趟?”
杨培风站起身,呼出一口浊气道:“好。”
他很快来到廊桥,看见一名英气逼人的黑袍将领,四十余岁,腰悬大剑,身形魁梧。
杨培风忽然好奇道:“禁军?”
“周显,禁卫军副统领。此行南下山高路长,陛下命我听候张公差遣。”黑袍将领牵给杨培风一匹军马,与方才的盛气凌人迥然不同,此时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会骑吗?”
君子六艺包含骑射,书院的确有此类课程,但千般万般也架不住一个硬道理,文试不考。况且穷文富武,有此意向家里又有金山银山的,自然私下教导。老顽固如卢子干,也从不在这事上较真。书院寥寥无几的骑射课,杨培风几乎从未到场。
杨培风摇头,跃跃欲试道:“没有。”
“你咬死说自己骑过,谁也不知,若真被摔下去,也只怪这马生性顽劣,随手打杀便是。”周显话里有话道。
杨培风抓住缰绳,“受教了。”
这匹军马出自城主府,通体枣红色,鬃毛厚重柔顺,个头并不高大,但以耐力见长。被驯服过,性格尤其温顺,任由杨培风抚摸。
杨培风踩住马镫翻身而上,重心下沉至双腿,十分稳当。
周显不吝赞美道:“很好。”
杨培风视野变得开阔,整个人飘飘然,非常奇妙。是吧,木奴丰老板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他尝试控制马儿,脸色认真道:“书里讲过骑马要领,但亲自上手后又是另一番感受。”
“戎马倥偬,近几年烽烟四起,就算禁军也要四处奔命,吃了一些小苦头。但说到底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而杨公子非但能吃读书的苦,甚至在练武一途甘之如饴。”周显几乎一眼看出杨培风下盘稳固,若无十年打磨,难以有此成就。
杨培风遗憾地叹了口气,“都荒废了。”
他痴迷武学,但却久不练剑。因为没有天降大任,修身治国平天下亦是空谈。无尽迷茫中,一个偶然,他被佛家诗偈吸引,信了因果报应、轮回、业障,缘来缘去的。但到后来,也正是杨老太爷离世的那一年,无所适从的杨培风习惯上另一种“清静无为”。难以言喻的玄妙。
他熬过五年重病,唯有精气神始终不见好转。直到今年秋,猛然福至心灵,他不再看一个字的经文,却慢慢能够下床走动。
偶尔听听小曲儿,嘬两口陈酿松花,这样的人生别有一番滋味儿。
周显眯眼笑道:“卢老时常提起你,说你书呆子,说你慧根深厚,爱钻牛角尖。他还说你当年州试考卷,策论无可挑剔,诗词也行,算经勉强。可最重要的三个临国语种,你偏偏一窍不通。”
大虞与列国争端在第三个百年间愈演愈烈,好几个王朝的书面文字相同,文脉传承也大致无二。但若将异国人放在一处,那便只能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
文科进士必须掌握至少一种别国方言,以待“大势”。
说好听点,无非为统一天下早做准备。
杨培风也努力过,那场州试并未藏拙,也绝对没有内幕。实在不是块料。
杨培风摸了摸鼻子,尴尬不已,“他不怎么认我这个学生的。”
从杨老太爷开始,扶风杨氏便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势力。
在郜京说杨培风的好话,重要的,反而并非他杨培风。
杨培风更不信自己多招人喜欢,放在天才如云的东篱书院,自己若不姓杨,还真排不上号。
周显笑而不答。
可他笑着笑着,脸色却渐渐僵住。
一条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随着敲锣打鼓声迎面驶来。
健硕的骅骝马上,乐望舒脊背笔挺,身躯匀称,离的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由内而外的贵气。
杨培风则不慌不忙牵马回避,待队伍走过时,朝一名耄耋老人微微欠身,“刘太翁安康。”
老人颔首以示回应。
杨培风目送几息,方才默默离去。
周显跟在身后,这位在军营里折腾几十年的糙汉子,眉头一皱再皱,咋舌不已。
青梅另嫁,而眼前这位竹马内心竟毫无波动?
这样一介书生,真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