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护卫闻声而至,涌入万花园,见邹屈愣立原地,连忙下跪,额上汗水直冒:“吾等守备不善,竟让恶人携带武器而来,吾等罪该万死。”
邹屈也没想到这奸生子竟如此愚直,神色并无变化,说道:“送至医师处。”
护卫听后,悬起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急忙将青年背起。
邹屈忽然喊道:“罢了,送至马车,一会领去宗庙。切莫让家中子辈见到血腥。”
“遵命。”护卫应命而行。
杜鹃恰逢其时赶至,身着麻衣,长发束起,观其颈间刺有狰狞恶鬼刺青,眼神疑惑地目视邹屈。
“哼。本以为是个机智之人,不料却是迂腐之辈,又是受该死的儒礼所惑之人。为了所谓的家母遗愿,用生命来还愿,当真是可笑至极。也罢,将其带至宗庙,观其命数,若是不死,那便留其一命,再做他图,若是丧命,便当了结一桩心烦事宜。”邹屈冷声而言。
“观其非是歹毒之人。”杜鹃罕见开口。
邹屈未反驳,只是冷言:“人之性情最是复杂,今日观其善良,来日难料。儿时的我与如今的我,岂是同一人?”
“你心善如旧。”杜鹃回道。
“罢了,无闲暇时日悲秋伤月,此等烦心事层出不穷。”邹屈迈步前行,朝府邸外行去。
府邸之外,停有两驾马车,铁质车身黑漆如墨,在车厢后侧竖着一面青色旗帜,旗面写着“邹”字,拉起车架的四匹鳞马健壮有力,肌肉线条流畅,身披一层细微鳞甲,鼻孔喷吐一圈白气,四肢不时蹬地,皆是千里良驹。
车后跟随一队列驾马执甲的甲士,足有百余人,全身披甲,不见容貌,腰间挂刀,背部附弓,鳞马上披着精致的马具,缰绳与辔头以铜或银装饰,铠甲皆为以铁片或铜片连缀而成,片片相扣,密不透风,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冷冽的光芒,
队列为首一人身披全身黑铠,身后披着一件盾牌,腰间挎着三把长刀,胸前甲片连成一个狰狞的恶鬼形状,身下是一只黑熊,熊身巨大,肌肉虬结,头长双角,龇牙咧嘴,露出锋利的獠牙,唾液落了一地。
“人手已安排妥当。”邹阡陌走到邹屈跟前,低声禀告。
邹屈点点头:“那便启程。”
车前坐有两名身披黑甲的马夫,杜娟斥退两名马夫,亲自接过缰绳驾车。
邹屈跨步上车,走入车厢,车厢宽敞,内铺软垫,坐卧皆宜。窗格雕花,透过细密的木格,可见外界景色。
只是邹屈神色不悦,见有两名总角少年坐在车厢内,一少年正是邹乾,白衣翩翩,另一少年挨靠邹乾而坐,朝着邹屈咧嘴而笑,时而抓起衣袖拭涕。
“爹。”少年邹乾挠了挠头,似有惧色。
邹屈一巴掌甩在少年的头上,怒斥道:“不勤于晨练,何故偷跑外出?竟还携弟同行。”
“爹,我已十二岁,足以为你分忧。族中师长皆言我聪颖,足以出师。”邹乾争辩道。
邹屈瞪视邹乾一眼,又招手唤另一少年:“邹坤,来此,坐于爹旁侧。”
乾坤扭头,紧握邹乾衣袖,不愿释手。
“不怕。弟弟,这是爹,不是坏人。”邹乾轻拍邹坤的肩膀。
邹坤闻言,依靠邹乾更近。
“唉。”邹屈看到邹坤如此痴态,长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对着邹乾说道:“你自称聪颖,那可知爹所愁为何事?”
“可是族长之位?祖父逝世,家族正处权位交替之时,若依大周宗法嫡长子继承制,爹可顺理成章继承族长之位。只是自贤君大祖之后,邹氏改革祖制,以贤名为依据,选举族长。
如今族中有权继承族长者,除爹之外,尚有祖仲父邹戈,若是叔父邹怨亦争,那便有三人,至于其他五服之内的旁脉分支,如今皆已无心无力可争夺权位。
叔父邹怨久不在族中,应是无人愿追随。
祖仲父自幼随祖父管理家族事务,深得人心,麾下爵士大夫皆愿追随,观其平日所为,对族长之位,极其上心。
而爹素来重情义,不愿与祖仲父争锋,方会心绪纷扰。”邹乾言道。
邹屈见邹乾能言此理,心中甚为满意,虽不足以言全,但亦有理有据,方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行事?”
“此事简单,只是乾不敢妄言。”邹乾稍显畏缩,看到邹屈眉蹙目瞋,只好吞吞吐吐地答道:“将祖仲父除掉,此事便足以了结。”
“哼。果真聪颖,看来屠侯宁教你不少。”邹屈感慨一声,随机怒斥道:“荒唐愚笨至极,此乃你祖仲父,自小看着你长大,你怎可说出这般无情冷酷之言?我让屠侯宁教你武艺,非是让你学他为人血腥狠辣。你文法老师董玄真,又是如何教导你的?”
“董师父教诲,得饶人处且饶人,匹夫亦有五步杀人之勇,武力始终是最后之策,凡事不应以武力为首选。”邹乾低着头回道:“只是......”
“只是何事?说吧!”邹屈瞪眼道。
“只是权力相争,血流成河乃铁律。若无他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杀则杀,切莫手软,一旦行事,应以雷霆手段砍草除根。”邹乾答道,低下头继续说道:“父亲,你为人仁善,旁人却未必如此。人不应有害人之心,却不可无防人之策。”
“屠侯宁和董真玄都如此看法吗?我当真心善吗?”邹屈稍静片刻,叹息道:“你可知贤君大祖为何改革祖制,以贤名选举继承,而不推行嫡长子继承制?”
“大周历二十三年,即邹氏祖历七百六十七年,邹氏以随吴赵立国之功,获一门二侯爵之位。然而吴国地狭,无以赏赐,二侯爵共居广陵,日久生隙,后代争权夺利,血脉相争至血流成河,邹氏子嗣死伤无数。
后贤君大祖立足登位,排除万难,重执氏族权威,改革祖制。祖制以贤明选举为基,重设宗庙,五代皆血脉亲缘,皆可竞选族长职位。”
邹乾一口气道出祖史,然眼中疑惑之色更盛。
“你既然知道此事,又为何说出如此谋策?邹氏宗族传承一千余载,历经万难,几经挫折,险些灭族。如今方平稳数百年,若是人人皆如你所想,邹氏又该如何立足?
总有人欲要争权夺利,贤君大祖以史为鉴,方会立此祖制,为的便是避免宗族再出现流血事态,以平和稳定的方式过渡权力。
血缘才是宗族根基,你可知?无论祖仲父作何想法,仍须依据祖法制而行,以贤名选举,若是为父不足以称贤,即便失去族长之位,那有何妨?”邹屈语显不满。
邹乾明显心有不服,出言辩解:“只是贤明一事该如何论断?终究不过是看人心所依。古便有禅让制,然而天下终究是家天下,以史为鉴,难道嫡长子继承制就不是吗?
二侯爵矛盾争端,难道不是吴国屈氏故意针对邹氏而策划的阴谋,为的便是分化邹氏,引其血脉相争。”
邹屈听后,方显释怀,站起身揉了揉邹乾的脑袋,说道:“你能知人心一事,确实有几分聪颖。只是想法终究显浅,既然你要为父解忧,那便好,且去宗庙跟随祖姑婆修习吧。
邹氏与吴国屈氏荣辱与共,损益相随,如今各国纷争不断,邹氏仍需依托吴国地界而存。阴谋诡计不是长远之道,多思索阳谋制度,于你有益。”
“哦。”邹乾潸潸然回道。
“我知你心有不服。但是!切记!切莫以为有几分聪慧便沾沾自喜,小瞧天下英雄豪杰,邹氏传承一千余载,世代聪颖之辈岂会少?
但宗庙立像之人,唯有三人,战君大祖以百人之力屠灭万人,为邹氏留存血脉;文君大祖带领氏族重正威名,立功立威。
贤君大祖能立像,族人只觉他重建祖庙,为自身贴金立名,不过沽名钓誉罢了,甚至不如二侯爵,然而真相真是如此吗?此次前去宗庙,将此事弄清,你方可重归府邸。
此外,牢记铭记,宗族以血缘为基,一切皆为宗族传承。”
邹屈蹬了邹乾一眼,又看了邹坤一眼,叹息一声。
邹乾看到邹屈不再说话,心中纵有万言千语欲要辩解,却也只能强忍,轻拍弟弟邹坤的肩膀,帮他擦拭鼻涕。
邹屈掀开车帷,望向窗外,说道:“盯紧邹坤,勿要走出车厢。”
随后在坐垫下轻拍三下,坐垫打开一道暗格,邹屈从中取出一把长刀递给邹乾,又取出一把匕首塞在邹坤手中。
邹屈半躬着身,将车身后侧的一块隔板掀开,隔板内藏有两套铠甲,一黑一红,将黑铠穿戴身上,再取出一柄半丈高的巨斧,笑道:“这群狼犊子终于肯露头了。不枉费我在碧波湖枯坐半个月。”
“爹!”邹乾手持长刀,眼目通红,牢牢搂住邹坤。
邹坤呆望着匕首,持匕首的左手青筋直冒,嘴中有唾液流出。
“哭个蛋,男儿有泪不轻弹。好生看你爹如何杀人。想一想你为何会追随而来?想一想谁人真心待你,又是何人以你为谋划?傻孩子啊,为父仁善,却非愚笨。想将吾等父子三人一网杀尽,岂是易事?”邹屈轻捏邹乾的脸颊,一直紧皱的眉目终于展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