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2 / 2)秋凉之森首页

李珍妮额头流下的汗水让她的脸泛着一片水光,她眉头紧锁,鼻梁高耸,咧着嘴,露出一口玉牙灼灼。生孩子的过程让她想起了小学的时候打过的游戏。《武林群侠传》里面的钓鱼。你要松开钓竿,再拉紧。松开。再拉紧。松。拉。松。拉。这时在这间一体化产房里,李珍妮床边围着五个人,杨腾云,杨秀敏,医生,护士,助产士。在她尝试了半个小时的时候,医生说:“加油,看到头发了。”“头发?”李珍妮说,“我看不到啊!凭什么我就看不到?我也要看!找个镜子来!”杨腾云握着她的手说:“这会儿上哪找镜子啊?”医生从容不迫地对护士说:“你去拿镜子。”过了一会儿,护士咕噜噜地推进来了一个高大的穿衣镜,停在了李珍妮床前。杨秀敏看呆了。李珍妮现在虽然能看到了,但是看到的景象没给她留下什么愉悦的印象。后来她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像是被自己撕裂的伤口吓到,像是觉得自己的下体腌臜了自己的眼睛。她继续有节奏地运劲,紧咬牙关,她感到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散发着淡淡的鱼腥。终于在六月一日凌晨三点三十六分,一声响亮的啼哭在产房响起。婴儿的双手挣脱出来时溅起了几朵明亮的水花。医生把剪断了脐带的血淋淋的婴儿放在一块洁白的毛巾上。李珍妮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地喘着气。护士对婴儿做了一些检查,最后握着婴儿的左脚在一张纸上印了一个红色的足印。李珍妮第一次看到儿子时心中感动万分,像是看到了属于她的珍贵的财产,像是珠蚌看到了自己孕育出的浑圆的珍珠,她还感到心中的某个触发器被触发了,一股怜爱之情自顾自地升起来,这种怜爱之情在婴儿皮肤由红色变成白皙,模样渐渐长开了,变成了真正的肉嘟嘟的可爱婴儿之后更加强烈,几个月后,当她把婴儿捧在怀中,听见了婴儿喊出的第一声“妈妈”,心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和温柔。杨腾云第一次看到这个新生的粉红色的肉块张大了没有牙齿的鲜红嘴巴啼哭的模样,想起了《哈利波特》里,从土里拔出来便尖叫不停的曼德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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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妇产科医师学会提出了一个宣言:产妇在分娩过程中忍受痛苦是不人道、不健康的,应该让产妇在微笑与愉快中分娩,而不是在呻吟、痛苦与挣扎中迎接新生命的到来。(注:内容源自网络,无明确来源。“美国妇产科医师学会”是否真实存在待考。)生命是多么神圣的,生命是多么美好,人怎么能在痛苦中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呢?人怎么能像面对一个灾难一样面对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呢?这不应该。听起来很有道理。科技的发展让人类的很多理想化的期望,理想化的构想得以实现或者接近实现的可能,让很多事物从原本的样子改造成了人类觉得应该的样子。有关于生的改造,自然也有关于死的改造。比如安乐死的技术就源于人对于无痛苦死亡、无痛苦结束生命的追求。生活就应该是美好的,生活就应该是幸福快乐,怎么能让人忍受病痛的折磨呢?不,不该忍受,如果不能舒舒服服地活,就该舒舒服服地了断。听起来也很有道理。李珍妮从生联想到了死。生和死互相对立,但生与死又混为一体。曾经有一个作家写道:“产房在太平间的屋顶下面”。像是一种文字游戏,把生的概念与死的概念混淆、糅合。文字在搞文学的人的笔下,不再是传达明确感情、明确观点的工具,不再是传递有效信息的工具,而是编造谜语的符号,制造迷幻图像的颜料。与其说李珍妮产生了一些产后抑郁的感觉,不如说是空虚的感觉。好了,生下来了,卸下重担了,任务完成了,一身轻了,一时间她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了。不是说她觉得生命必须有意义。她知道生命本身没什么意义,生孩子也没什么意义。孩子以后可能也会疑惑自己被生下来干嘛呢。她之所以当初生孩子,就是单纯因为她想要有个孩子,很单纯,单纯到似乎有点不负责任。但也没人规定母亲必须要证明人活着是有价值的才能生孩子。多少人都是这样被糊里糊涂生下来的。一代一代人都是这样凑合着、将就着、马马虎虎繁衍下来的。在血淋淋的啼哭声中,又一个悲伤的小生命诞生了。实际上她生下的这个孩子有着比很多其他的孩子都更好的成长环境和生活条件。她总是在忙着什么事情的时候,忙着完成某个任务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卸下全部重担的时候她也感到失去了意义的支持,失去了意义提供的可倚靠的东西。这时候她必须找点事做,但比起做事,她更想找个随便什么人随便聊聊一些无意义的闲天。

李珍妮现在坐在床上,身前架上了餐桌,她眼神空洞,而她的嘴精神十足、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烧烤。

杨秀敏和杨腾云站在门口。杨秀敏说:“你可真有办法,大清早的,你上哪买的烧烤?”

“不是买的,我让老肖做的,然后送过来。”

“老肖可真有办法,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那么好吃。”

“我就是欣赏他的手艺好。”

杨腾云说,“你想留在这吗?你留下我就先去看会妈。”

“你走吧,让我在这陪一陪珍妮。”

李珍妮翕动着油汪汪的嘴巴:“老公拜拜!问咱妈好!”

在一个杨秀敏进了洗手间,护士进来检查的时刻,李珍妮打开了话匣子。护士说:“美女,真羡慕你,你看你老公对你多好,想吃什么都能给你弄来。”

“可不是嘛,感谢我那个有钱的老公,都把我宠到天上去了。”

“都说儿子会像妈妈,你儿子长大后肯定很好看,跟你一样是大眼睛。”

“姐,我给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什么秘密?”护士好奇地高兴地凑近了李珍妮的脸。

“这孩子不会长得像我老公。”

护士愣了一会儿,接着像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吃惊地盯着李珍妮天真无邪的表情:“我的姑奶奶啊,我的菩萨啊……”她突然打住了,目光游离,然后目光又变得坚定,“那当然啦!”她笑着说,“这孩子那么可爱,这孩子长大了,会比你老公更高,比你老公更帅!”

护士像一缕春风一般奏响了一串风铃,李珍妮的笑声比风铃更加的悦耳动听。

“姐,你在这工作了多久了?”

“很多年了,从实习到现在,很多年。”

“这种事你不是第一次听说了吧。”

“在产科这么多年,也见识过不少事了。”护士看了眼恬静的房间,“你老公的姐姐,还没有孩子吧?”

“没有。”

她亲切地握住了李珍妮的手,“美女,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要说就尽管跟我说。”

看着婴儿安详的睡相,杨秀敏感到心中也升腾起了一股像是女人天生自带的母性的光辉。有一种说法是,女人从基因里就喜欢受“欺负”,受婴孩的“欺负”,受渣男的“欺负”,所以这些恶魔般的婴儿都能放肆地从女人身上索取关爱和照顾。但杨秀敏心中依然有着一种维持情感平衡的本能。她心中像是有一个天平,当“可爱”、“美好”放在天平一端的时候,她又会往天平另一端放上“丑陋”、“恐怖”的砝码。遇到一个让她心动的男人的时候,天平的一端是“美好”、“正直”,另一端她又放上了“油腻”、“猥琐”。

“可爱,真可爱,想抱回家我自己养。”

“姐,喜欢孩子的话,你也生一个呗。”

“不,我不生。我宁愿让别人生,我来养。”

“姐,这可是犯法的。”两人都笑了。

“我看着还是挺怕的。就算打了无痛,总还是会疼吧?”杨秀敏又回想起了她亲眼见识的分娩场景。

“疼还是次要的,主要的是,两个人都要付出很多精力。”

“是啊,不轻松,生孩子不轻松。”

“教小孩读书也不轻松呢。”

“跟这比起来,轻松多了,而且我教的那些都不叫小孩了,该叫大孩子了。”

“而且你带的是实验班,能少操些心吧。”

“该操的心还是要操的。”

“升高中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们班应该都可以上高中。”

那天周游进来的时候,杨秀敏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杨秀敏看到了一个高挑的,眉清目秀的,像是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男人,她想他应该是李珍妮的朋友。

李珍妮脸上漾起了冬暖夏凉的微笑。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