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九黎冷笑一声,拉被子蒙住头。
这晚梦见母亲带着幼时的她搭电车,到英租界大马路,在路口一家酒楼吃卷筒鳜鱼,鱼卷细嫩柔滑,没有一根鱼刺。
母亲骗她,鱼卷是不要钱的,她十分欢喜,吃了许多。后来去时髦儿戏馆看戏,遇到二姨太和江淮黎。
她们坐着马车,身上是裁缝新做的袄衫,领口挖成鸡心形,美国玻璃长丝袜,露出两臂与小腿。
江九黎对母亲说:“妈妈,我也想坐马车。”
母亲摇摇头,“她们坐的是江家的私人马车,出租的马车,马车行才有,租半天,就要小洋八角,还是坐电车回家罢。”
“可是妈妈,我爸没给你钱吗?”
“钱要用在刀刃上。”母亲道,“你看看蔡锷将军,投身于革命运动,如今饷弹两缺”
她大声嚷了起来,“爸爸不是说蔡锷是叛军么?他缺不缺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难不成把钱送给叛军了?”
母亲笑,“流血救民吾辈事,千秋肝胆自轮菌,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叛军呢?”
“妈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等九儿长大了自会明白。”母亲道,“九儿将来许的人家,就要和蔡将军一般。”
她一路梦下去,直到被铃声惊醒。
惺忪里,只见林慕辞听着电话,嘴唇翕动,是一连串日语。
乍然清醒。
他人已经来到了床边,一面系皮带,一面道:“驻地不太安全,我送你回家。”
江九黎问:“怎么了?”
“你真傻,担心敌人做什么?”
林慕辞总是抽烟,一剪影子氤氲不清。
她怔了一怔,“自作多情。”
说罢,穿上缎鞋,套了自己的衣裳,跟着他走出了牢笼。外边把守的日本兵士,忽然抬手敬礼,江九黎唬了一跳。
驻地是二进院落,像前清官员的官邸。廊灯被风吹得打旋儿,兜来转去,那院里尽是湿的,落雨了。
林慕辞神色淡然,扔了烟头。
兵士送来一把伞,他接过,给江九黎撑着。
迈出垂花门,到了游廊上,两人没有交流,只听见雨滴在常春藤藤上,簌簌沙沙的。
正门外停着林慕辞的专车。
司机打开车门,江九黎随他一并钻进了后座。雨路泥泞难走,车速并不快。
林慕辞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我早就放顾舒乐回家了,你舅舅也进了顾氏陵墓。”
“这些天你一直在戏耍我?”她秀眉微蹙。
“我主张和平占领东北……”
他一顿,吸了一口烟,“算了,你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你比我幸运。”
“幸运?”江九黎不懂他话里的玄机。
林慕辞眼皮周围一圈乌青,掩不住脸上的倦容,“至少你不用忍受噩梦的折磨,你生在一个弱国,永远体会不到一只箭被操纵着沾满鲜血的感觉,那是整条江水都洗不干净的罪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江九黎装傻充愣,亦有些迷惑,只是不愿再相信他,这个侵略中国的日本军官。
车内静到了极处,他手中的烟灰落地,像是有细微的声音。
她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话落,砰地一声巨响,与迎面驶来的汽车相撞,车子被迫停了下来。
林慕辞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按住,才不至于向前摔去。
司机道:“少佐,有人故意撞我们的车。”
“看看去。”
“是,少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