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八章(2 / 2)素裹银装首页

“不,不,没,没有”男人的本能让金信选择否定。

“那你喜欢我吗?”美馨扬起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金信。

“喜,喜欢。”话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后,金信紧张地闭紧眼睛。

(三)

“当,当,当”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将金信从睡梦中惊醒,从厚实的窗帘窄缝中透射进的强烈光线可以判断出,天已经大亮了。朦胧中,他感觉自己像被抽去了脊髓,混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当,当当”门外响起有规矩的敲门声,随后是少校的声音:“石先生,起床吧,有急事。”

石金信无奈地起身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来到客厅打开房门,只见少校身着便装焦急地等候在门口:“石医生,请赶紧整理一下,十分钟后楼下见,参谋长官有急事要即刻见你和小姐。”

容不得多想,一对儿爱意初绽的新人走出房门。少校没有坐军车,而是亲自驾驶一辆轿车将他们带到城里一个不知名的茶馆,走进包房见到一个清瘦老人安坐在茶桌旁,没等金义辨别清楚,美馨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老者的袖子,“爸,你怎么会在这儿?出什么事了?”

一身深灰色棉袍的黄参谋长显得更加苍老,但也多出几分慈祥,他招手让两人坐下,然后抓起女儿的手仔细抚摸着微笑说:“妞儿啊,当年的丑小鸭如今真变成一只翱翔蓝天的白天鹅了。今天爸爸给你们下个命令,马上离开这里,一起向南飞,飞到安全的地方去,小马会送你们出城。”

“爸,你在说嘛呀?”美馨有些不解,她抽出手反过来又抓住父亲的手着急地问。黄参谋长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向金信,用略带沉重的语气说:“小石啊,真是对不起,没经你同意就把我的宝贝妞儿强塞给了你。但请你放心,这些年来对她的哺育培养我心里明白,这是个好女人,也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希望你能认真地待她,拜托了。”说着,双手抱拳向金信拱了拱手,红润的眼眶里闪出一丝泪光。

金信终于明白了一天多来所发生一切的缘由,他不知该不该给老人一个肯定的答复,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让他肃然起敬的长官和长辈,只能站起身子给老人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参谋长似乎没有理会金信的举动,又转过身拿过一个布包递给女儿轻声说:“这是你妈给你俩准备的几件衣服。天冷了,你们要尽快离开东北,向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越远越好。”

美馨根本没有听进父亲的话,她抓住父亲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带起哭腔大声问:“爸,怎么了?我妈呢?她怎么没来?”

老人将女儿搂进怀里,像抚慰襁褓中婴儿似的轻轻拍着女儿的头微笑着说:“你妈就是因为怕见你哭的丑样子才不敢来的,放心吧,等打完这一仗,就把你们俩接回来,让你妈天天守着你,给你们带我的大胖外孙子。”

像是个爱唠叨的老人一样,参谋长转过身又嘱咐起金信:“小石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有家庭的丈夫了,要学会做男人,学会承受困难、解决困难,要随时保护好你的妻子和你的家庭。妞儿这些年让我们惯得有点小脾气,小事儿上多让着她,大事上你要勇于担当,以后你们俩的路还会很艰难、很漫长。说来真对不起你们,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尽到责任,让这些无耻的军阀、政客把国家糟蹋成这样,给你们年轻人留下了这么个百孔千疮烂摊子。但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努力地活着,认真地活着,用你们爱情的力量牵起手来坚强地活着,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们的希望。”

“长官。”马少校推门进来,指指手表示意时间到了。老人松开女儿站起身,立刻又现出了将军的威武神态,他用锐利的眼光盯住金信严肃地说:“记住,拿好你的手术刀,永远不要参与政治。”

美馨起身一把抱住父亲,大声哭喊着“爸,我不走,我不离开你们——”将军低下头,用双手捧起女儿的头,仔细地抚摸着女儿的脸庞、头发,眼含泪花发出长长的唉叹:“唉,这就是愚蠢的人类,这就是愚蠢的战争!”然后一把推开女儿,大步走出房间。

一切都明白了,老人的良苦用心让一对新人唏嘘不已。在马少校的一再催促下,两人脱下新婚衣装换上半旧的棉袄棉裤,然后坐上骄车跟随马少校一路向南开出了锦州城。

城外已经完全没有了以往的乡间景色,纵横交错的铁丝网、堑壕,星罗棋布的明堡、暗堡,将广袤的田野切割得遍体鳞伤,蜂拥出城逃难的人们冒着被地雷炸死炸伤的危险硬是踩出了一条逃生通道。汽车在拥挤不堪的逃难人群中缓慢行驶过几分钟后,马少校停下车,他转头对两个一直默默无语又紧紧相拥的新人说:“只能到这儿了,这是我们防区的边缘,前方不远就是共军前沿阵地,以后你们就好自为之吧。”然后微笑着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石金信说:“我叫马玉峰,山东人,这是我写给家里的信,你们如果能活着出去,就请帮我把信寄给家里,谢谢了。”

金信接过信,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他尽力忍住泪水声音哽噎地说:“你,也要保重。”

“对!”马少校痛快地答应着:“记住长官嘱咐你们的话,活着,我们都要努力活着,只有生命才是最金贵的!”

石金信恍惚觉得好像这句“生命金贵”的话在哪儿听到过,但已经没有了再叙谈的时间,他搀起已哭成泪人的美馨走下车,汇入逃难的人流中。

缓慢行走了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一道铁丝网拦住了人群的去路,几个持枪军人正在逐个检查逃难过来的人们,从士兵们头戴大狗皮帽子、身穿土灰色棉衣的装束看,金信知道应该是进入到共军的防区。他拉紧美馨,谨慎地来到士兵们的面前。一个士兵上前拿过金信身上的布包仔细翻看起来,忽然,一个信封掉了出来,美馨正要低头去捡,一个士兵抢先捡起来递给了身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军官打开信纸低声阅读起来:妞儿,妈妈的心头肉,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一定要好好活着。

美馨发狂地冲上去,一把夺过信紧紧地抓在怀里。金信裤兜里的信和马少校的信也都被搜了出来,军官胡乱翻看几页就递了回来,苦笑着摆摆手准备放行。突然,他抬头盯着两人仔细地端详起来,两人虽然穿着朴素,美馨也没有化妆,但两人出众的外表和优雅的举止确实有鹤立鸡群之感,军官马上拉下脸严肃地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石金信不敢隐瞒:“我是医生,她是护士。”但他还是隐去了军医的身份。

军官一听眼里就放出光,立即让士兵将他们留滞在一旁。两人随即再次参军,加入了民主联军九纵的战地救护队。

一天后,总攻开始,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喊杀声和遮天蔽日的战火浓烟将锦州城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石金信、黄美馨每天在断肢和残尸中发狂地工作着,他们不敢多想,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求这场人间惨剧快点儿结束,祈求自己的亲人们能遇难成祥。

大战已接近尾声,枪炮声渐渐停歇,遍地浓烟还未褪尽,劳累了一天的石金信脱下满是鲜血的围裙走到帐篷外,独自坐在土岗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四天来他第一次有了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凄凉的落日透过灰黑色的滚滚浓烟将大地映成了腥红色,一只失群的大雁一边振翅南飞一边不停地发出阵阵哀鸣。金信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裤兜,那叠曾经让他无比温馨的信如今显得有些陌生,似乎还有些多余,他知道,该做个了结了,但如何让远方的人知晓眼前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让那些曾经深情热辣的文字猛地冰冷下来,在痛苦和纠结中,他想起了那首凄美的“雁丘词”。

(四)

时光穿梭到了几十年以后,已经是儿孙满堂的黄美馨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寻找着她的父母和亲人。八十年代中期,她终于找到了马玉峰,那个曾经跟随父亲左右的马少校,他在锦州战役中负伤后被俘,然后被遣送回山东淄博老家。这个饱受磨难的老人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顿时老泪横流。

在送走金义和美馨一对小夫妻后,黄参谋长匆匆赶回司令部。情报部门已经探明,后天上午共军将发动总攻。两年多来国共在东北的多次较量厮杀,让傲气十足的国军终于知道了这伙所谓乌合之众共匪的厉害。面对从四面蜂拥而至的各路民主联军,所有“东北剿总”的国军高级官员都明白,这座素有“幽州重地,冀北严疆”之称的锦州城已是危在旦夕。连续飞临锦州上空的老蒋发出“杀身成仁”的死命令,东北“剿总”也下达了司令长官的口谕:师长以下所有军官一律推前指挥,战区内陆、海、空各兵种战斗人员和国民党员一律持枪进入阵地,誓与锦州共存亡!

黄参谋长知道,自己生命的时日不多了。这个出身天津豪门、曾经出洋留学、归国后满怀“商业救国”壮志的富家子弟,当抗日的战火烧到家门口后,毅然决然地弃商从戎。抗战胜利后刚刚看到一丝和平的曙光,自己正要解甲归田之时,哪成想,竟然再一次陷入到了与国人自相残杀的泥潭。军令如山,作为一名国军高级将领,他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两个从军的儿子只能听天由命,但他怎么也不能允许自己像心尖子似的宝贝女儿遭受战火的摧残。和妻子反复商量后,夫妻俩做出促女儿成婚、出城脱险的决定。

深夜回到家里,身穿绣满紫红色玫瑰旗袍的妻子静静地坐在客厅等候着自己,那是妻子三十多年前的新婚礼服,一直被妻子珍藏着,今天再次穿在早已发福的身上,虽然处处紧绷显得有些滑稽,但在丈夫的眼里依然是那么的俊俏合体。两人坐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深情地对视着,他们知道,到了完成二人的第二次人生大事的时候了。曾经是津门名媛的妻子如今已经两鬓花白,多年来聚少离多,但夫妻俩感情笃深,还哺育了令人羡慕的两儿一女。唯一让他自责的是,依从孩子们的愿望都参了军,如今大儿子已经是国军上尉,二女儿军医学校毕业后当上了陆军医院的护士,小儿子也成为了威武的空军少尉飞行员。可大战在即,生死无常。三天前,夫妻想出了嫁女的主意后妻子又郑重地向他讲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她不想拖累丈夫,不想听到孩子们不幸的消息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不想让战火摧残自己的身体,她要选择自决!她希望死在丈夫怀里,更希望能够毫无痛苦地离开。丈夫怎能同意如此残酷的决定,但妻子决断地表示,如果得不到丈夫的帮助,自己将选择痛苦的吞金或上吊!

屋外异常地安静,人们早已习惯了的忽紧忽慢炮声和呼啸往来车辆声也停了下来,黄参谋长知道,这是大战爆发前的平静,人类疯狂的厮杀即将开始。此时的他心里更加明白,妻子的决定应该是对的,在无情的战争中,自决或许是对生命的爱护和尊重。他最终同意了妻子的选择,并为有这样一位勇敢而坚强的妻子而感动,也为夫妻二人“生同衾、死同穴”做好充分准备。

夜深了,阴冷寒风在屋外疯狂地肆虐,夫妻俩默默地执手相守着,三十年来的耳鬓厮磨让他们已无需语言而心灵相通,妻子站起身用眼神传达了“进屋吧”的意图,两人然后挽起手一起走向熟悉的卧室大床。妻子把衣服一件件脱下,赤裸着丰腴的身体平静地躺在床上,丈夫拿起身边已准备好的手枪小心翼翼地找准她心脏的位置,紧闭起双眼情深地对妻子说了句“亲爱的,等我”,痛苦而又坚决地扣动了扳机。

一直候在屋外的马少校闻声闯了进来,参谋长微笑着谢绝了他的帮助,独自一人守在妻子身边,蘸着温水仔细地将妻子身体擦拭干净,又一件件地给妻子穿上她最喜欢的旗袍、大氅,又细致地给妻子描眉、涂唇膏、打腮红,然后吃力地抱起盛装的妻子走出屋门,小心翼翼地放在停在门外卡车上已经准备好的楠木棺材里。

少校驱车赶到城外的贵族墓地,等候在那里的士兵们帮着将棺木安置妥当。此时天际已现出一丝鱼肚白,参谋长满意地环绕着妻子的新坟走了一圈,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马少校:“这是你的新职务,立刻去报到!”

少校打开纸片,是一张委任状:

兹任命马玉峰为锦州警备区后勤部被服厂副厂长。

锦州警务区司令部后勤部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七日。

任命时间有意前移了一个月,马少校一下子热泪盈眶,刚喊出“长官”就哽噎着再也说不出话。

“去吧。”参谋长用长者的语气和蔼而坚定地说:“你还年轻,要活着,努力地活着。”

据马玉峰回忆,安葬妻子后黄参谋长没有回城,而是亲自驾车从墓地直接去了前沿阵地,共军总攻的第一波攻击后,就失去所有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