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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热闹繁华的“阁上”又开了家惹人眼球的新买卖——书报亭。书报亭里卖的是隔天送来的北平《华北日报》、《BJ新闻》,天津《新民报》、《庸报》,还有《北支》、《新民青年》等各色杂志,以及打着妇女解放旗号尽刊登男女花边文章的《妇女》、《新女性》等乌七八糟的刊物。平民百姓们舍不得花钱买报,就有事儿没事儿地在报摊前转悠,听认字的人给念念报上发布的国内外大事儿。近些天从报摊上传出的都是日本皇军占领各大城市的消息,什么皇军攻克上海啦,祝贺南京大捷啦,庆祝张家口、大同陷落啦——。只要日本人一占领哪个城市,县政府就让学校赶紧招呼蒙蒙乎乎的学生们拿着小膏药旗儿、高喊“庆祝某某城陷落——!”、“中日满共荣——!”等口号到街上游行一番。百姓们瞅着街上整天热热闹闹的场面,心里头酸酸的不知是个啥滋味。那些成天唱高调的国民革命军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上百万的军队竟让十几万的小日本子追地满地跑,咋儿就没点儿血性呢?!也有人偷偷在暗地骂着:这帮小日本子真他妈的缺魂儿,哪儿有赶着中国人庆祝自个国家陷落的。人们终于明白,小日本子根本不是像华北反共自治政府宣传的,什么大日本帝国是在帮助咱们反共防共;更不是日本人自己宣传的,什么惩治地方军阀,实现日满华共荣。这拉开架式在东西南北全面开战架势,完全暴露了小日本子要吞并整个中国的野心!

全国都燃起战火,冀东成了日本人的大后方,滦州——这个具备水路、公路和铁路三栖优势的重要交通枢纽以及拥有煤炭、钢铁等重要战备物资的基地,随即成为日本人重兵据守的地方。一时间,大量全副武装的日本兵涌入滦州,城外车站前的日本西兵营、滦河码头附近的北兵营里住满了士兵,日本人又将城里小南街上的一座书院强征过来,住进了两个中队。

整个滦州城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小商号纷纷关门歇业,小贩们不再走街窜巷,在街上疯玩的孩子们早早被家长招呼回家,原本热闹嘈杂的滦州城冷清下来,人们都躲在家里,观望着时局如何变化,企盼着小日本子千万别在滦州城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

时间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人们发现,除了四个城门上高高挂起的日本膏药旗,还有街面和车站、码头上增加了巡逻的日本宪兵,滦州城每天还都像以往那样风平浪静。为了生计,各个店铺又不得不纷纷拆下紧闭的门板重新开业,小贩们挑着担子从城外涌回到城里,车站和码头前再次车水马龙,滦州城又恢复了热闹和繁华。来滦州做生意的日本人也多了起来,什么“三井会社”、“伊通株式会所”,还有“松之岛杂货店”、“秋田屋酒馆”什么的。时隔不久,城里又来了几个身着日本服装却操着东北口音的生意人。他们在城里书院——如今的日本兵营附近来来回回转悠了大半天,竟开出大价钱将日本兵营对过的几间破旧房屋买了下来。经过几天粉刷装修后,新店铺张灯结彩开业了。店门口高高地悬挂出一个大招牌,黑底金字上面是日文下面是中文写着:皇军抚慰服务社。有好事的街坊们凑上前观瞧,发现店门里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面上挂着几幅花里胡哨的日本仕女画。有胆大的准备跨进店门,却被店主人用凶狠的日本话给呵斥出来。谁也搞不清这“扶慰服务社”究竟做的是啥生意。而当一群五短身材身着艳丽日本和服的女人往门前一站,人们这才终于明白,啊?!原来是间日本窑子。这下儿把街坊邻居们恶心的,就像是走街的掏粪车烂了帮——臭了满街筒子。

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服务社”距虞家老宅仅有十几步远。日本人占了小南街上的书院当兵营后,荣儿害怕得几天睡不好觉。如今日本窑子又开在家门口,着实把荣儿腻歪恶心得直想吐。驻扎在城里的日本人刚开始的一两个月还算规矩,街面上每天都有带着白袖箍的宪兵往返巡逻,不准日本兵上街吃喝、游荡和闹事,甚至发现有衣冠不整的士兵就当场训斥。但没过多少天,兵营里的日本兵们渐渐熟悉了城里的环境后,手脚就开始不干净了。当官儿的由保安队军官陪着偷偷跑到城里妓院潇洒一番,当兵的则拿着军票每周在刚开业的“服务社”里排队发泄一次。有些不老实的士兵则趁宪兵巡逻间隔,跑到学校或商店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过往女人胸脯、嘴里不干不净地叫着“花姑娘”,抽冷子还上前在女人们身上捅一下摸一把。时隔不久,就传出城东一家的儿媳妇傍晚一个人在家时被人按住糟蹋了,据说进院的歹人有两个,虽然穿的是老百姓的衣裳,但说得好像是叽里咕噜的日本话。家人哭哭啼啼地告到县政府,县长以证据不足,不能破坏中日友谊为由,几句话把一家人打发走。一时间,早就对小日本子有戒心的人们开始愈发防备,富余人家把大闺女小媳妇想法子送回了乡下老家,学校的女学生以病休为名一下子走了十几个。瞅着眉眼渐渐长开、胸脯慢慢挺起来的女儿,每天都担心害怕的荣儿心里琢磨着让女儿也休学回家算了。

为了躲开日本兵营和那个日本窑子,玉簪每天上学由母亲送到街口,放学则特意从东城墙边上绕个大圈子,再穿过两个小胡同才能回到家。这天老师留下她帮着阅卷子,天擦黑才回家,早就在院门口等得不耐烦的龙头一见玉簪,抢过玉簪肩上的书包急慌慌地说:“你咋儿才回来呀,饿死我了。”说着,三步两步进了屋,帮着荣儿把早就做好的晚饭端上炕桌,抓起一个大饼子狠狠地咬上一大口。

龙头在荣儿家已经吃了半个多月了,这小子一点都没把自己当外人,一到饭口就蹲在院门口候着玉簪回家。龙头的性子和他爹死顶,平日里蔫得像头闷牛,一天也没啥话,连个“婶儿”或“姐”也不肯多叫一声,进到院里有活就闷头干活,没活就在门口一蹲。荣儿心里倒是乐得有这么个看家护院的小男子汉,身边少了些寂寞。玉簪也不反感这个老实厚道的小兄弟,瞅着每天呆头呆脑、狼吞虎咽的龙头,吃饭都有滋味。但天一傍黑,荣儿就急着赶龙头走,不许在家里多待一会儿。玉簪进家肚子也饿了,跳到炕上坐在龙头对面,也拿起一个大饼子,把焦黄的嘎巴揭下来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荣儿给俩孩子各盛了一碗稠粥,对玉簪说:“丫儿呀,听说好多女学生都不上学了,时局这么乱,要不咱也别上了。”

“别听外面瞎咧咧。”玉簪喝了口粥说:“都是那些个学习不好的学生,还有俩结婚的想趁机退学回家抱孩子去,我才不和她们一样呢。”

“唉,”荣儿也有些犹豫:“城里的小日本子常出来祸害人,前些天城东的个闺女不是让他们祸害了吗?妈是不放心你。”

“根本没那回事。”玉簪愤愤地说:“我们校长说了,那是破坏和平的共匪们造的谣。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儿吧,小日本子再坏,也不敢在咱滦州城里闹事,城里的宪兵和警察多着呢。”

已经闷头吃了个半饱的龙头抬起头接话儿说:“要不我送姐上学吧,反正闲着也没事。”

玉簪立马反对,“得了吧,你个小干巴儿,先保护好你自己吧,我可不用你伺候。”

荣儿一想这也是个法子,就说:“也中,要不这几天先让龙头接送你,等过了风头再说。”

玉簪不情愿拖上这么个尾巴,但龙头非常认真地接受了任务,每天雷打不动背起姐姐的书包陪着玉簪上下学。玉簪也倒没在乎这个跟包,反正自己不合群儿,平常在学校里和要好的女同学分手后,除了石金信死乞白赖地偶尔陪着走一小段路,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家,有龙头跟着倒也壮个胆儿。学校的步校长是个开明人士,鼓励男女同校、男女同桌,石金信一上学就和白玉簪同桌,一晃都四年了,原来金信和玉簪一般高,如今已经高过玉簪快一头了。白玉簪是个小闷葫芦,从来不主动和别人多说一句话;而石金信是个碎嘴子,无论课上课下混身上下全是嘴,把老师烦得好几次用废纸把他的嘴给堵上。白玉簪在学校有了名的聪慧,只要考试一定是全班第一。同桌的石金信跟着沾了不少光,考试时偷偷瞄一眼扫一眼,但也时常被老师给逮住。为了能让玉簪考试时别护着卷子,金信悄悄央求说:“考试时让抄一次,给一个大子儿,中不?”

一个铜板?!是妈妈洗十件衣服都挣不下来的,这钱对玉簪太有吸引力了。玉簪表面上没有认可,但在考试时把答完的卷子微微向金信那边靠了靠,这回石金信竟然考了个全班第二名,老师给成绩提升快的石金信奖励了一只铅笔,回到家父亲又特意奖励给他两个大子儿零花钱。一连串儿的好处让金信加大了投入:代写一次作业,给二个铜钱。玉簪当然乐得这么容易到手的外快,不到一个礼拜,玉簪就挣了十六个铜钱。玉簪放学回家把钱给了妈妈,拿到钱荣儿立马问钱的来路,玉簪不敢说金信,只说是帮同学写作业挣的,荣儿听后拉下了脸:“不中,这钱必须退给人家。”

玉簪红着脸说:“这钱是我辛辛苦苦挣的。”

“不中,不是啥钱都能挣。”荣儿严厉地警告说:“明天必须还给人家,要不就别进家门。”

玉簪不情愿地把钱退给金信,金信倒不急,马上想了个新招,“你妈不是会做衣裳吗,要不给俺家人做衣裳吧,俺妈手拙不会做,这钱该挣了吧。”

玉簪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回家后没敢向母亲再提帮同学做作业的事,只是说同学家里要做衣服,荣儿当然乐意。平时玉簪总是帮着妈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妈妈给人家量身子,玉簪就帮着记,妈妈裁剪衣料,玉簪就帮着抻布,一来二去,玉簪学会了量身子、裁布料。荣儿更愿意教会女儿裁剪缝纫的手艺,以后孩子能多条活路。这天下午放学早,金义又急匆匆地去了车站,金信就邀上玉簪、玉簪带上龙头,仨人奔向城北车站前的石家。

一见到素素净净腼腆中透着伶俐的玉簪,翠儿打心眼里就亲,听到金信说要给玉簪妈介绍活,翠儿知道荣儿心里要强,再苦也不愿求人,正好借机帮帮她,就从炕柜底儿取出了自己做闺女时穿过的一件旧上衣和两条裤子,要给喜儿和小毛丫改两身衣裳。金信把喜儿和小毛丫叫进屋,冲着玉簪介绍:“这是我姐,我妹。”

玉簪从书包里取出妈给准备好的布尺子,在喜儿和小毛丫的身上细致地量了起来,喜儿胳肢窝有痒痒肉,玉簪一量喜儿就“咯儿,咯儿”地乐着躲,俩人你来我往一下子就亲近了不少。没一会儿的工夫,玉簪就跟着金信也叫喜儿“姐”了。龙头更好糊弄,嘴里叼了个烤红薯就跟金信、三虎头金忠、四虎头打住在院里玩疯起来。天黑前,玉簪带着要改的衣服、三个铜板、还有吃得直打饱嗝的龙头回到了家。玉簪嘴紧,只说是同学家的活,没有提起石家和翠儿姑姑一个字,也告诉龙头不许说到石家的事。瞅着这么懂事能干的闺女,荣儿满意地抹起了眼泪,玉簪早已习惯了妈妈好事坏事都掉眼泪儿的毛病,没心思去安慰妈妈,铺开衣服认真地比划裁剪了起来。两天后,衣服改好了,玉簪一放学就跟着金信再拉上龙头,带上装着改好衣服的小布包急匆匆赶到石家。

瞅着给喜儿和小毛丫穿起改好的衣裳,简直像新做的一样,翠儿乐得都合不拢了嘴儿,直夸玉簪妈手艺好。接着,又从屋里取出了两件父亲穿过压箱底儿的旧灰布夹衣,要给大虎头、二虎头再改两件。从此以后,金信的作业就被玉簪全部承包了。学习的事有玉簪给撑着,金信玩得更加肆无忌惮,放学后和伙伴们比着劲儿地来猫猫、摔泥巴斗、打瓦、撞拐、逮蛐蛐、捉蚂蚱,还带着一帮小伙伴们溜到滦河边捞鱼摸虾,每天都傍黑才回家。第二天上学,石金信将干净整齐的作业交给老师,那些没头没脑的小伙伴们一个个傻了眼,只能齐刷刷地在黑板边罚站。金义对二弟金信近一段时间的超凡表现也有些怀疑,虽然妈总是让自己带好二弟,但金义的心思全在车站上,放学就去车站给父亲帮忙,对这个整天像上了发条般满城蹦达的二弟根本没心思管,反正金信疯玩饿了就自然乖乖回家。帮人写作业挣钱自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为了不被老师发现,玉簪尽可能模仿着金信像蜘蛛爬似的笔体替他写作业,做算数、写填空题倒没啥,就怕写作文,玉簪哪儿知道金信心里头在想啥,只能按题意蒙着凑合上该写的字数。终于有一天,还是漏了馅儿。于老师把石金信叫到办公室,拿起作文本朝他的脑袋上一摔怒骂道:“胆儿大啦?眼儿贼啦?敢蒙乎老师啦!说,是谁给你写的?”

金信被摔得直发懵,嘴上还是硬抗着:“我,我自己写的。”

“还敢嘴硬!”于老师一把提溜住石金信的耳朵说:“你写的?你踢个毽子让我瞅瞅。”

金信这才明白是玉簪给写的作文出了问题,赶忙打掩护说:“是,是我抄白玉簪的。”

“不可能!”于老师提溜耳朵的手又加了劲儿,“人家白玉簪写的是跳房子。”

“是,是白玉簪先写的踢毽子,没写好给撕了,我捡起来抄的。”金信说完自己都佩服自己随机应变的说谎能力。

老师松开手,指着金信的鼻子说:“今天饶了你,罚你再写五篇作文,后天考试必须给我进前五名,否则叫你家长来!”

金义捡起地上的作业本跑出老师办公室,定了定神儿后展开作文本仔细看起来。昨天老师留的作业是写一篇“我最喜欢的运动”的作文,玉簪模仿着金信的笔体写的是:

《我最喜欢的体育运动》

我家里比较穷,每天除了帮妈妈打水、洗衣、做饭,干各种各样的活外,没有别的体育运动。在学校里,我喜欢和同学们玩跳房子、踢毽子还有骑木马等游戏,最喜欢的体育运动是踢毽子。

毽子是妈妈用大公鸡的尾巴和一个铜钱给我做的,妈妈的手可巧了,同学们说我的毽子是最漂亮的。我踢毽子一次能踢一百多个,还会骈脚、咯噔等十几个花样,和同学们比赛我从来没输过。有一次在南关见到一个也在踢毽子的老爷爷,他踢得特别好,会用脑袋、肩膀和后背顶住毽子,这些技巧我很快就都学会了。

但是,我还是不想踢毽子了,踢毽子容易把鞋踢坏,我的布鞋踢裂了口子,妈妈给我补过好几次了。我放学后还是早点回家,帮妈妈多干点活。

看完作文金信气得头顶都冒了烟,回到教室把作文本向玉簪面前一摔,愤愤地低声吼道:“都是你干的好事儿!让我白挨一顿训,我哪会踢那个破毽子?!”

玉簪好像早有准备,不急不慌地说:“你又没告诉过我,我哪儿知道你们男同学喜欢玩啥呀,你整天在外边疯跑,我可没瞅见过你都在玩啥。”

“那你也不能写那些个女里女气地什么跳房子、踢毽子。”

“我没写我们女同学喜欢玩的编花、抓拐就不错了,我还特意写了你们男同学玩的骑木马,你还好意思说我,谁爱整天给你瞎编着写呀,以后别找我了,你自个写吧。以后也别再抄我作业!”玉簪说完,把作文本又摔给金信。

金信知道这个小姑奶奶不能得罪,只好忍住气讨好地说:“中啦中啦,以后你要是写啥先告诉我一声,让我准备好咋儿对付老师,别让我闹个烧鸡大窝脖就中。那啥,我妈让问问你,你妈会做鞋不?做双鞋多少钱?”

“不会!不做!”

(二)

在日文老师猪饭介川眼里,石金义俨然就是学生中最优秀的模范生,上日文课的时候就数石金义最积极,才学了两年多已经能够流利地用日语对话和回答问题,尤其是得知石金义放学后到车站帮着父亲干活,还为日本军人服务,猪饭更是佩服地拍着金信的肩膀直说“哟西”。猪饭几次在校长面前推荐石金义当全校优秀学生,但金义的算术课成绩实在是太糟了,总是全班垫底儿。猪饭虽然只是日本兵营选派到学校教孩子们日文的,但校长明白,猪饭就是日本人派到学校的钦差,得罪不起。无奈之下,只好给石金义安了个“中日亲善模范生”的头衔,颁发奖状并按照校优秀学生的标准给予免除半学年杂本费的奖励。金义拿着奖状给父亲看,“中日亲善模范生”是个啥荣誉山海没有关心,省了半年的杂本费倒是实惠,晚上特意让翠儿揪俩鸡蛋摊了个鸡蛋饼,算是对大虎头的特殊奖励。金义也有当大哥的样儿,用筷子把鸡蛋分成了四份,然后眼神儿冲着二弟金信瞄了一下,金信一声招呼,三虎头、小丫和打住上手就抓,瞬间盘子里的鸡蛋就没了。翠儿嗔怪地骂了声“一群小狼羔子”,回头一瞅,发现站在门口的喜儿低头落起泪来。

天黑下来孩子都上炕后,翠儿才闲下手来,就着锅里的热水抹拉了把脸,来到在院里坐着含着烟袋的山海身边。俩人带着孩子分屋睡已经好几年了,平日里各自忙得停不下脚,别说拉把手了,就连多瞅眼的闲心都没有。翠儿双手捧住山海的脸轻声说:“真是老没出息,都当老公公了,还没个正形。”

在翠儿的抚慰下山海渐渐平静了下来,翠儿接着说:“哎,你说喜儿来咱家都快两年了,也该给大虎头圆房了吧。”

“嗯。”山海闷头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我瞅着大虎头咋儿像个木头似的,对喜儿都不正眼瞅一下,不会有啥毛病吧。”

“你成天瞎琢磨啥?”山海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生的儿子你还不清楚?那小棒槌硬着呐。不用急,哪天俩人脱光了往被窝里一钻,就啥都成啦。当年我不也没敢正眼瞅过你呀”

“呸!”翠儿抽出手在山海脑门上狠狠地点了一下:“哪儿像个老公公说的话,越老越不正经。”

山海没敢吱声,翠儿顿了顿又接着说:“我瞅着喜儿这阵子心里像有啥事儿,闲下来时自己老躲着哭,不会是想家了吧,要不过两天让她回趟家?”

“嗯呐。”山海表示同意:“喜儿这孩子是穷人家里儿出来的,胆儿小,有啥事不敢说,回去时给她多带点实惠的。明儿是礼拜天,我看明儿个就让她走,让大虎头送她。”

“也中,俩人一路上兴许还能说上几句瞅上两眼,没准儿就对上性子。”

俩人主意拿定后一大早就筹备起来,山海从城里面铺买了二斤小米、六封细挂面,又从面缸灌了二十斤细棒子碴儿。翠儿从炕柜里翻出了娘留下的一块蓝碎花布,山海把东西一样样细致地绑在独轮车上。一家人吃早饭时,翠儿将喜儿回娘家的事告诉了大家,喜儿听后没言语,只是又低头轻声地抽泣起来。金信高兴地在炕上蹦了三蹦,吵着说:“我也要跟我姐回娘家。”

翠儿顺手给金信屁股上一巴掌说:“没你啥事儿,滚一边拉儿去。大虎头推车跟着去。”

金义一听急了,“我不去。”

“你敢?”翠儿指着山海说:“这是你爸定的,有胆儿就跟你爸说去。”

金义有点胆怯,但嘴里还是粗声粗气地嘟嚷着:“她自己有腿自己回。”

山海坐在炕头低头寻思着,猛地让大虎头和从没搭过腔的媳妇回门儿也是有些膈应,没准儿大虎头这个闷头脾气再顶撞亲家,犹豫了一下说:“这么的吧,二虎头陪你哥和嫂子一块堆儿去。”

爹已经下了令,金义知道抗不过去,还好有二弟陪着,只好穿起妈早给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坐在院里的独轮车边生闷气。翠儿把山海和孩子们全赶出屋,让喜儿就着锅里的热水仔细擦洗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又蘸着桂花油给喜儿梳好长辫子。打理停当,翠儿拉着喜儿出了屋,对着在院里疯玩的孩子们说:“都瞅瞅,你们嫂子俊不?”

喜儿羞红了脸,低下头前偷偷地撇了眼金义,金义还是气哄哄地没有抬头。翠儿反复嘱咐仨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又专门吩咐金义回来时绕道去城南的玉簪家一趟,喜儿的半大小脚长得特殊,让玉簪妈给当面量一下做双新鞋。

日头刚过房沿儿,收拾利落的三个人在娘千叮咛万嘱咐下启程了。喜儿和金义走在前头,金信推着独轮车远远地跟在后头。兴冲冲赶到滦河边,滦河大铁桥被日本人严密把守,任何中国人不得通过,仨人只得坐渡船过了河,然后紧赶着步子头中午前赶到了的喜儿娘家马家营。一家人见到打扮干净的闺女、女婿和满脸喜庆的小叔子,还有一车的东西,欢天喜地地赶忙升火做饭。金义头回进丈人家门,礼节性地和老丈人、丈母娘打了声招呼后就一句话也没有红着脸坐在炕沿儿,把头快埋到了裤裆里。喜儿也顾不上管他,搂着娘有唠不完的磕。一家人欢欢喜喜地饱饱地吃完饭,日头开始西斜,喜儿才依依不舍地与娘辞别。丈人家没啥能拿出手的,张老蔫提了捆红薯粉条、打了几块豆腐撂上车,依旧是金信带着嫂子在前,金义推车在后,仨人马不停蹄地奔回滦河西岸的滦州城。

临到太阳落山前,仨人紧一步慢一步地穿过东城门拐进南小街,远远看到一群身穿土黄色衣服的人围在一个店铺子前,大声喧哗着像是在抢购着啥东西。好事的金信紧跑几步到近前一看,只见悬挂着“皇军抚慰服务社”的门店前,一群日本兵个个手里举着纸票子在不大声哄笑吵闹着。金信在学校日语没学好听不大懂,赶忙问跟上来的大哥,金义懵懵怔怔地仔细听过几句,好像是日本兵们嫌铺子里的姑娘动作慢排队时间太长。正在这时,一个矮粗的日本兵突然冲到金义面前,一把抓住跟在金义身后的喜儿的胳膊,哇哇地大声喊:“啊,哈——,花姑娘,花姑娘,哈——”

金义见状忙扔下独轮车,一把拽住日本兵的手说:“哎,哎,不中,我们是好人,是良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