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2 / 2)素裹银装首页

猪头老师给每个同学发完糖,微笑着和学生们告别,回头又狠狠地盯了一眼一直站在门口的小王老师后才走出了教室。猪饭刚出门,小王老师就气冲冲地走上讲台,拿起讲台上的教鞭“啪,啪”狠狠地敲了两下,恶狠狠地说:“把糖全都给我交出来,放桌上,谁也不许吃!”“

看到小王老师激动地涨得通红的脸,学生们不情愿地把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糖放在了桌上。小王老师寻视了一圈,突然发现第一排石金信面前放着一颗糖,厉声问:“你不是要了三块儿吗?都拿出来。”

石金信呡着嘴嘟嚷着说:“吃了。”

“吃了?”小王老师不依不饶:“张开嘴让我瞅瞅”。石金信不情愿地张开嘴,舌尖顶出了两颗糖块,然后迅速闭上嘴“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小王老师冲着金信的后脑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咋儿这么没出息。”然后高声对孩子们说:“小日本子的糖里面可能掺着毒,谁也不能吃!吃了烂肠子烂屁眼儿。以后你们一定要记着,小日本子没一个好东西。这些糖我一下课就全都扔到茅坑里去。”说完,就一个个地把学生们放在桌上的糖全都收了起来。

紧紧张张的开学课程结束后,新生们就放学了。按照临出门前母亲的嘱咐,金义和金信要跟着白玉簪认家门,顺便偷偷看看玉簪家除了妈妈还有什么家人。玉簪有些不情愿,但仨人还是一块出了校门。没走几步,金信就讨好地把头伸到玉簪耳边说:“想吃糖不?”然后神秘地从袖筒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拳头,在玉簪眼前猛地张开,只见手心里有两颗攥得发瘪的糖块。玉簪眼睛一亮,犹豫着拿起了一个糖块,红着脸问:“你?你不是吃了吗?”

“哪儿呀,我藏在腮帮子边儿上啦。”没顾上瞅玉簪显出啥表情,金信回头把另一块糖递给金义说:“哥,给你一块,可甜了。”

金义一把将金信的手拨拉开,“我不吃!你不怕中毒烂肠子烂屁眼儿呀。”

“要烂早烂了,我才不怕呢。爱吃不吃,好心当成驴肝肺。”话没说完,金信一口将糖块填进自己嘴里。

三转两转到了玉簪家门口,石家哥俩看了眼门牌,石信又扒着院门往院里瞅了一眼回头问玉簪:“你家除了你妈还有谁?”

“就我和我妈。”玉簪问答完又警觉地问:“你啥意思?”

哥俩没有说话扭头一溜烟儿跑没了影。玉簪进到院里,一把抱住了正在井台边弯腰洗衣服的荣儿后腰,“妈,我回来啦。”

“哎——,”荣儿赶忙擦擦手兴奋地回身搂住女儿,“快让妈瞅瞅,咱家的大学生、女秀才放学啦。”

玉簪一边和妈亲热一边将紧紧攥着的拳头在妈妈面前张开,迅速将手心里的小糖块塞进荣儿的嘴里,“妈,甜吗?”

荣儿被女儿的举动吓了一跳,嘴里含着糖块“呜,呜”地直说:“甜,甜。”然后赶紧把嘴对住女儿的嘴用舌头将糖块顶进女儿的嘴里。

一股沁入心脾的甘甜一下子充满了玉簪的口腔,又迅速地冲进全身,这种从来没有过的甜美味觉让玉簪禁不住地打了个冷战,玉簪一把搂住妈妈哭了起来,“妈,糖咋儿这么好吃呀。”

女儿自打出生以来,除了妈妈的乳汁,从来没有尝过一丝的甜味,荣儿一边给女儿擦泪一边羞愧地说:“丫啊,妈对不住你,让你一生下来就跟着妈受苦。”

玉簪用嘴堵住妈的嘴不许妈再唠叨,俩人共享起难得的甘甜。荣儿忽然警觉地问:“这糖是谁给的?”

“一个叫猪头的老师。”

荣儿乐了,“啥?还有叫猪头的老师?”

“嗯,我也没听清楚,长得像个猪头,好像还叫猪八戒,是个日本老师。”

“日本老师?是小日本专门给你的?”荣儿更加警觉地追问。

“哪儿呀,班上同学们一人一块。”玉簪没敢把同学石金信把糖藏腮帮子里的事告诉妈。

“小日本子咋到学校啦?”荣儿不解地问:“除了发糖这些个日本子还都干了些啥?”

“说是要教我们日文,还说要帮助咱们,要共荣啥的。”小玉簪仰着头一点儿点儿地回忆起来。

“唉,这些个小日本子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以后上学的时候离小日本子远点,可别惹他们。”

母女俩正甜丝丝地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着,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院门突然“当”地被撞开,在金义、金信兄弟俩的引领下,翠儿急冲冲地闯了进来,还没进屋,就哭着喊了起来:“是荣儿吗?荣儿,荣儿——”

荣儿犹豫地站起身,瞅着眼前已经苍老得不敢相认的翠儿,脚下一个趔趄,“翠儿姐?是你吗?”

翠儿一把搂住荣儿:“是,是姐,你让姐想得好苦呀。”偎在姐姐的怀里,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投到了母亲的怀抱,荣儿“哇”地一声忍不住大哭起来,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苦水随着泪水全都涌了出来。像是当年那样,翠儿紧紧搂着荣儿,轻声哄着荣儿,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了个够,姐妹俩相互擦干了泪水,翠儿才责怪地问:“回到老宅你咋不跟姐说一声?”

荣儿没有回答,她不想让翠儿为自己担心,更不愿回忆悲苦的过去。她转过头叉开话题问翠儿姐:“这是你俩儿子?都俩了?”

翠儿挨个拍着小哥俩的脑袋说:“你瞅瞅,咱就是一家子,名字还是你爹给起的哟,大小儿叫金义,二小儿叫金信,他们仨是同班同学,真是缘分呀。”说着,把一直站在身边的玉簪搂进怀里亲切地说:“金信告诉我了,你叫白玉簪,名字真好听,肯定是你那个有学问的爹给起的。”

“是我妈。”玉簪挺起身子说。

“噢?”翠儿没有引起注意,摸着孩子的脸蛋说:“多俊的闺女呀,给我当闺女吧。”

“我不。”玉簪认真地说:“我是我妈的闺女,是我妈的小棉袄。”

“那就当我媳妇。”翠儿乐着逗了起来,“这俩秃小子,你选一个。”

“我才不呢。”玉簪扭身躲回妈妈的怀抱说:“我要守着我妈过一辈子。”

荣儿乐着舒展开了眉头,也端详起站在自己面前的金义和金信说:“大的像他爸,小的像你,俩大小子多好哇。”

“咳,家院里还跑着俩呢。”翠儿拍了拍隆起的肚子说:“这儿又一个,都是你们家明哲,知不道从哪儿整来的个破方子,这些年像下猪崽儿似的,肚子都收不住啦。”

一提到明哲,荣儿脸上泛起一丝悲伤,翠儿忙收住口赶紧打岔说:“跟我们一起过去吧,你们孤儿寡母的,咱一大家子多热闹。”

“不了。”荣儿定了定神儿低声地说:“我爱静,这么多年也过惯了,身边有小丫陪着挺好的。”

翠儿没有强求,转头对在一旁一直干戳着的兄弟俩说:“你们俩给我记住,这是你亲妹子,到学校就给我守好看住喽,不许别人动你妹子一手指头。”

(四)

四十一岁的翠儿又生了,还是个带把儿的,山海想顺着叫四虎头,翠儿再也不想生了,干脆给小儿子起了个名叫“打住”,就是收住停住的意思,大名则按士臻给安排下的名字,叫金礼。抹屎把尿地伺候完月子,等翠儿能下炕做活后,山海又成了个闲人,一天到晚俩饱一倒,闷在家里直挠手心,虽然翠儿从来不催丈夫出去干事,山海也不愿恬着脸去找李源吉,但坐吃山空的日子实在不好受,万般无奈,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车站。

滦州车站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山海快步走到车站西侧那个熟悉的站长小套院,只见李源吉正半弓着身子低头清理院中央平台上一块上好的太湖石的苔藓,听到山海的脚步声,李源吉抬起头,刚想立起身打招呼,突然“哎哟”一声双手支撑住后腰,山海赶忙上前搀扶,“李大人,您?”

李源吉慢慢直起腰:“唉,老喽。”话音未落,从屋里走出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上前一把扶住李源吉面带怒气地说:“你也不注意点儿,都啥年岁了。”

李源吉乐了乐,向男人介绍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石山海,石先生。”

山海赶紧对中年男人拱手鞠躬:“不敢不敢。”

中年男人没有还礼,只是从鼻孔里冒出了个“嗯”字。

李源吉又对山海介绍:“这是犬子,刚从上海过来。”

中年男人冲着山海微微低了下头,用标准的东北话说:“在下吉村勇一,请多关照。”

山海一愣,赶紧又拱手还礼。李源吉似乎不大经意地解释道:“犬子在日本立命馆大学读过书,起了日本名字,中文名叫李勇一。”说着就挑起门帘将山海让进屋里。

受宠若惊的山海接过挑起的门帘让李源吉先进,李源吉没有客气就径直走进屋里,向桌边的椅子摆了摆手示意跟进屋的山海坐下,山海坐下来刚要开口,李源吉先微笑着开了腔:“是不是闲得难受啦?”

山海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好咧嘴乐了乐,李源吉接着说:“来的正好,我也正想找你呢。我老了,干不动喽,犬子勇一准备接任我的工作,他人生地不熟,你要帮帮他。”

“岂敢,岂敢。”山海嘴上礼节性地推辞着,心里还是“咯噔”地惊了一下。山海抬起头,忽然发现李源吉确实老了不少,两鬓花白,眼角下垂,嘴边的法令纹如刀刻的一般,显得更加的老辣阴险。李源吉没有理会山海吃惊的表情,继续肯定地说:“你回车站来吧,车站运输任务很重,成立了一支搬运队,人多手杂有些乱,你去牵头,把队伍组织起来。”

“那,矿上咋儿办。”山海还是惦记着煤矿。

“矿你不用管,我会安排的,你把心全放在搬运队,近来局势不稳,车站搬运队的活不少,需要个可靠的人来管理,你要全力以赴地干好,我是很信任你的。”李源吉说完,从抽屉里取出一大摞银元,放在桌上推给了山海:“这是给你的生活费,先用着,回头薪水站上会按月发。”

山海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钱,嘴里不住地念叨:“这咋儿中,这咋儿中呀。”

李源吉冲着走进屋的儿子点了下头,又接着说:“勇一以后就是你的领导,你要像以前对我那样,对他忠心耿耿。”

“哎,哎。”山海一边答应着一边认真地盯了李勇一一眼。李勇一比父亲高了半头,脸庞和眉眼和父亲做了一个影,双眼从鼻子上架着的时髦金丝镜里射出了比父亲更加凌厉更令人生畏的凶光。李勇一上前一步,从桌上拿起银元放在了呆坐在椅子上的山海手里,然后用和李源吉几乎一样的动作拍了拍山海的肩膀,和蔼地说:“看年龄你该是我的兄长了,山海兄,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山海脑袋蒙蒙地不知是怎么走出的车站,自己投进几乎全部家当辛辛苦苦经营的煤矿就这样被这只老狐狸轻轻松松地一瞬间给搞没了,他心如刀绞但又无能为力。一出大门,他低头仔细数了数手中已经快攥出水了的银元,整整二十块,唉,他深深叹出口气,李源吉也算发了点儿善心,这些钱省着点花兴许够家里一两年的花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