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就是那个死去的12岁女孩。那一年,我死去,整个家族的麦田颗粒无收。
时光这个东西是个啥?它啥也不是。一晃,一睁眼,一闭眼,再一晃,这个家族就经历了四百个寒暑交替。至于四百年间,他们延续了多少代人,我的数学不好,简单的数据都无法算得清楚,何况这个复杂的问题。那么我就不去纠结是几代了,总之时光来到了四百年后,所有的故事我们就从四百年后讲起。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四百年后只是一个限定在数字“四百年”和“之后”的故事,至于这故事被任何一个突发事件引起,那么就可能不会严格按照时间的延续出现,它可能会跳跃,会回溯,都说不好。烦请读者自己辨别。原本人类在时光之河就是一条鱼,奔流是常态,回溯产卵也正常,而安静的时光是有限的。
奇迹般发生的是,我在12岁死去后,经历了四百年的沉默骤然轮回到我母亲的腹中。自然,我母亲不姓布,她也就自然不受制于我们家族的诅咒——所有的女孩活不过12岁。而我母亲的命运似乎也并不风平浪静,在她活到4岁的时候,厄运就开始穿着黑色的小褂子缠绕于她雪白的灵魂。那年,四岁的母亲跟随外婆外公跑老日。(跑老日就是随时、四下逃避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外婆体格健硕,每次跑老日背起母亲,抱上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姨就走,总是把孱弱的外公落在后面。不过,外公虽然孱弱倒也幸运,每次都能安全抵达安全的地点。但等到老日退去他们返回家园,我的外公总要病上一场,一个文弱书生受不了那种焦灼的颠簸。原本每天读书写字的外公,被迫和亲人们一起在那片土地上四下躲藏,惶惶不得终日。说也奇怪,母亲的奶奶因为一双三寸金莲每次都稳如泰山,而每次都毫发无损。只有一次,她被迫战战兢兢地下到了红薯窖里幸免遇害。但差一点被红薯窖闷死,因为长期没有掀开过盖子,那红薯窖里有点缺氧。也许是母亲的奶奶命大,总之是既没有死于日本鬼子的刀下,也没有毙于红薯窖中。可能是每次都侥幸的原因,每次到了跑老日的时候,母亲的奶奶就稳如泰山。有一次,村庄已经安静了好多天,方圆百里没有传来鬼子出没的消息。我的外婆就对外公说,你在家养养身子,我带着孩子们去独孤营看望我的舅舅,听说舅舅生病了。外公思量了一会儿,就说那你去吧,两个孩子都跟着你太累了,二十里路呢!还是把大妮放家中吧。于是外婆换了件干净的上衣,又从箱子里摸出那条舍不得穿的红棉裤换上,就抱起了母亲的妹妹,把我母亲留在了家中陪伴她父亲。
两天后,外公正坐在厢房里读书,母亲在院子里玩耍。母亲的奶奶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开垦下的一片荒地上播种菜籽。这时,母亲的叔叔突然跑了回来,一声一声地呼喊着外公。他气喘吁吁地还没有站定,就朝外公说,哥,你快点去独孤营的河滩上看看吧,听说那里上午遭遇了飞机轰炸!外公一听,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那情景是要开口询问详情,还没有张开嘴却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这时,母亲的奶奶听见响动已经赶了过来。他们将外公抬到床上,唤母亲赶紧去村东头的先生家找医生。母亲的奶奶详细问了独孤营被日本飞机轰炸的消息,又仔细看了看外公的状况,见外公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亲自去寻找儿媳就给叔叔交代了几句,慌慌张张的去找儿媳了。
天黑后,我母亲的奶奶回来了。我外公刚刚听到大门吱扭响动就撑着下床了。但见老太太颠着一双小脚,踽踽走进来。面色苍白,乱发垂肩,双手捧着一截红红的东西。外公一把抓过去,看了看,一句话没说,一下子蹲在床上了。母亲的奶奶颤巍巍的对外公说,就这一截棉裤了。我几乎翻遍了整个河滩,到处都是破碎的衣物、骨头,就找到这一截红棉裤挂在树梢。这棉裤要不是我亲手给她做的,我也认不出来,那我们就啥也找不到了……二妮的……我啥都没有找到……还有妮的小姨,这次她也去看望舅舅了,原来她和妮的妈是事先约好一同去独孤营的。可怜她什么也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