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镜出声之时,身后婢女迅速点燃线香。衣裙翩飞间,佳人莲步轻移,眨眼便盈盈坐在琴前。
浅试琴音后,双指划动,金石之声便泠泠泻出,闻者心头暑热顿时散去。楼中不知何时将灯烛熄灭太半,还将各层窗户与穹顶天窗大开。皎皎银练下,微凉夜风中,只见佳人独坐台上,孤傲高洁,双手如鸾凤和鸣,一曲《梅花引》洋洋流出。
此曲方结束,众人正感叹,若非恹恹夏日,定要将清冷月光误作霜寒傲意时,台上之人素手又起,只是曲调骤然转为清婉柔和的《月满西楼》,曲罢则再接意境朦胧的《良宵引》,此曲结束,浣镜稍稍停手,众人以为今日已经结束了。
因为按照惯例,浣镜姑娘最多弹三首便会起身告别众人,因此每次她出场才尤为难得。就在诸人从方才的三首琴曲意境中脱离出来,准备互相交流品评时。只见浣镜姑娘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神色舒缓后,双手再度抬起,只是琴曲一起,却无风月雅意,反倒杀气腾腾,令人心神骤然一紧。
浣镜姑娘的琴素来以清雅著称,此刻风格咋变,却让人更来了兴致,纷纷凝神细品。就在众人正十分投入的侧耳倾听时,萧望之默默端起茶盏慢饮,垂下的眸中闪过乏味之色。浮锦楼的头牌确有几分本领,可他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萧望之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寂寂饮茶。
莫平澜向来崇敬这位才干卓著的表哥,察觉他有些兴致缺缺,便轻声出言询问:“表哥,浣镜姑娘弹的曲子你不喜欢吗?”
面对关系亲近之人,萧望之倒也不隐瞒:“浣镜姑娘的确琴艺无双,可惜,我到底常年待在军中,无法品味靡靡之音。”
莫平澜咧嘴一笑:“那没办法了,京中风气向来如此,浣镜姑娘的琴音已是一绝,不过到底弱质女流,未经沙场铁血,没法奏出真正的杀伐之音。”
萧望之听罢,也不再多言,只默默饮茶。众人此刻皆沉浸在这杀气凛凛的琴音中,无人注意浮锦楼天字房中人影晃动,一位侍奉林洛的娇俏婢女悄然开门走出,快步行至阮妈妈处轻声耳语。
“你确定客人提的是这个要求?”阮妈妈端茶的手顿住。
见婢女肯定地点头,阮妈妈目中变幻不定,沉吟半晌方道:“罢了,你亲自去我房中,将玉壶冰取给她。”
“是。”婢女恭敬地行礼转身离去。
此时浣镜的琴曲已至尾声,随着右手迅速翻飞,一个个音符冷冷泻出。然而,另一道低沉浑厚的琴音如天河飞流而下,硬生生将浣镜辛苦营造的意境冲散。让杀意攫夺心神的人这才得以松一口气,一边感叹浣镜姑娘果然琴技精湛,一边又惊讶,来者仅凭一个起手便轻松破掉先前的意境,造诣显然更胜一筹呀!
虽有些被搅扰的不悦,但在场诸人都是爱好音律之人,且这琴音是从四楼传出,要知道浮锦楼屹立京中多年,众人从来只见过管事的阮妈妈,却从未目睹主人庐山真面目,难道是楼主今日一时兴起?这样想来,方才那般行径倒也不令人介意了。
曲子并不长,但随着琴曲深入,众人断定此人琴技恐怕还在山阳老人之上。京中近年素喜奢靡之风,咋闻此曲,却似乎看见茫茫关山,戍边苦寒,山间明月,并未让人升起半点绮念遐思,反倒骤感苍凉,一时心中涩然。
萧望之眼中划过亮光,放在膝盖上的手轻攥。想不到在京中竟有人能奏出此曲真意,可惜面前只有清茶一杯,不然真想浮一大白,和弹琴之人畅谈对饮。
林洛素指划动,胸中静意流淌。自无妄海出,她既目睹了两国京中华奢,也亲见边关苦寒,习琴十余年,今日她才有机会顿悟此曲真意,只是,不知故人还记得昔日在流芳岛习琴共饮的日子吗?
浣镜在林洛琴音骤起时便停手了,无它,敢这般做,定然是有胜她一筹的把握的,但她越听越心惊。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曲中,无人发现她身躯轻颤。
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