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篱仍是去找了白衣上人。
静水亭里,白衣上人一人独坐。月牙高悬,清淡如水波的月光洒在他面前的棋盘上。黑白二子互杀,两不相让。自己与自己下棋,还下得这般入迷,姜篱觉得她师父越老越无聊。白衣上人眼皮一挑,瞧见他这不让人省心的徒弟,微微一叹:“又闯什么祸事了?”
“没有。”姜篱挠挠头,迟疑着说道,“我就是想问……”
白衣上人胡须一抖,悠声问:“问你为何非要嫁给殷雪重?”
戚心竹的话儿犹在耳畔,姜篱怕白衣上人拒绝,终究没把殷雪时三个字说出口。
“没错。”姜篱问,“您看上殷雪重什么了?您要看上他了,您自己嫁他去,干嘛非得我嫁?”
“小兔崽子,”白衣上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道,“你自恃天赋高,谁都不放在眼里。可我问你,当初若非我把你捡上山,你至今还是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还谈什么千秋道法?”
姜篱抿着唇,仍是一脸不高兴。
白衣上人道:“是,你这孩子悟性好,又肯吃苦,是修道的好苗子。你什么都好,独独一样不好——出身太差。”
“师父,连您也以出身取人?”姜篱攥住拳。
白衣上人摇摇头,“修道要天赋,要勤修苦练,也要一把称心如意的灵剑,要助你破境的仙丹,要为你治伤的好药,要万众难求的机缘。
这天下名剑,珍奇法宝,能排上号的,要么已为大能收入囊中,要么就放在世家大族的藏库里。这仙丹灵药,哪样不要珍稀的灵植,哪样不要千金难求的配方?而这天下灵植所生之地,又大多是世家属地,这仙丹配方,又大多在世家内部流传。
若要机缘,少不得去洞天福地闯一闯。阿篱,这次你去天南福地,可曾见到什么不入流的散修、没家没姓的寒门?”
没有,统统没有。
她姜篱能进福地,亦是因为她有个入神境的好师父。
姜篱抿着唇,一言不发。
“修道非尺寸之功,需要漫长的时间。天外天上那些自在境的大尊者,哪一个不是花了上百年的工夫?这几百年里,你没有倚仗,又该如何争出一头之地?更何况自在境太过缥缈,到为师这个地步,已经是十分难得。更不用说无极境,千百年来,根本无人达到那般境界。都说修仙修仙,不入无极境,到底是凡人而已。”白衣上人叹道,“我知道,你母亲做了一辈子小奴,受尽欺凌,冻死道旁,你对世家心存芥蒂。但你要明白,你母亲受欺负,正是因为她不姓齐,不姓殷,不姓林,而姓一个贩夫走卒的小姓——姜。”
姜篱低着头,固执地说:“我不喜欢殷雪重。”
“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呢?”白衣上人似乎觉得她很好笑,“你可知道,世家之中,又分三六九等,末品寒门和一品大姓天差地别。当今第一姓,乃是老剑尊的莫家。即便是殷家,也要对莫家俯首称臣。你与雪重成亲,不是为师的意思,是老剑尊看中了你。他年事已高,境界久久不破,是属意接班人的时候了。”
白衣上人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姜篱好像明白了什么,“师父你的意思是?”
“要做天下至尊,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便是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姜篱梗着脖子道:“若是我不想当剑尊呢?”
白衣上人敲了一记她脑门,眼神中颇有无奈的意味。他叹了口气,道:“阿篱,为师要你记住一句话。”
“什么?”
白衣上人站起身,眺望亭外墨色远山,沉声道:
“剑尊之下,尽皆猪狗。”
姜篱闷闷地走了,拾阶而下,道旁的花枝勾着她的衣裳。她心情郁闷,把花枝拽出来折断。
什么天下至尊,有什么意思?修道之人争权夺势,还修个屁道。难怪天外天的尊者可以修成自在境,师父他们就修不成。
可她也不能怪师父。世道如此败坏,师父能带着不论门第的苍岚山打出一番天地,已是很了不起。他让她嫁给殷家,是为了她的将来着想,毕竟白衣上人势单力薄,定然不如殷家这种巍峨的大家族,给不了她太多资财。
奈何她是个刺头,她并不打算接受师父的安排。
姜篱扯着花枝,不经意间回头,忽见静水亭上除了师父,还多了一道人影。
原来师父并非自己和自己对弈,他有伴儿?
神神秘秘的,会是谁?
姜篱心念一动,胆大包天地放出神识——
她师父对面,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老人执起一枚黑棋,笑道:“你这徒儿很是了得,连剑尊之位都不放在眼里。”
“剑尊见笑,”白衣上人苦笑摇头,“她还小,不懂事。”
“孤听闻,阿篱喜欢一个叫殷雪时的孩子。”
“谣言,当不得真。”
“是么?”老剑尊嗬嗬笑道,“去年一整年,他们在天南福地朝夕相处,生出情意,也在意料之中。”
姜篱暗忖,老剑尊性子随和,经常给她寄好玩的法宝灵物,比如放臭屁的三眼蟾蜍、记录了上任剑尊跑调歌声的留声珠、会叭叭骂人的七彩鹦鹉……肯定不会强人所难的。
快快解除她和殷雪重的婚约,免得她还得另想法子。
靠你了啊,老剑尊!
“唉,莫家这一辈一个能入眼的苗子都没有,连雪重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平之才,靠丹药把修为堆到四品。三品之后,吃再多丹药也惘然。孤纵横海内,只得素心这么一个女儿。阿篱不嫁给雪重,孤大限之后,莫家何以立足仙门?”老剑尊顿了顿,“殷雪时……一个旁支小儿而已,要了他的命,源流不会怪孤吧。”
他的语气和缓慈祥,仿佛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空明,你好生问问你徒儿,若她当真喜欢殷雪时,便让源流杀了他吧。”
此话一出,姜篱通体生寒。夜风吹过,她衣裳里灌入许多凉风,好像无数冰蛇把她紧紧缠住。老剑尊在她心里的印象天翻地覆,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师父的话。
剑尊之下,尽皆猪狗。
她收回神识,咬着牙独自离开。
静水亭上,白衣上人的目光掠过山阶,落在她离去的方向。
***
那日之后,姜篱闭门发呆,除了戚心竹给她送饭,她谁也不见。殷雪时来找过她两回,皆被戚心竹回绝。戚心竹望着床上萎靡不振的姜篱,故作担心地询问:“师姐,当真不见他么?”
“不见。”姜篱闷声道。
老剑尊耳目众多,见了反倒给殷雪时惹麻烦。
她万万没想到老剑尊是那样一个人。平日里笑呵呵的,跟个弥勒佛似的,说杀人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她想,是她太天真。师叔说得对,那些活了几百岁的老变态,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她抬眼看戚心竹,终于发现她哪里不一样了。一年之前,她最爱胭脂水粉,光口脂就有几十种颜色,全是姜篱应她的要求给她买的。而今她姿容素雅,一张清水脸子不施粉黛,倒多了分天然去雕饰的美丽。
“咋不搽胭脂了?”姜篱问,“以前的颜色用腻味了?师姐给你买新的。”
戚心竹的脸色僵硬了几分,抬起头来时,又换上了副明媚的笑脸。
“美貌徒惹麻烦,若真能选,我倒希望不要美貌,而是像师姐一样强大。”她歪了歪头,话语间多了些委屈,“不过,师姐觉得我不打扮便不漂亮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