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人住在这儿?”姜篱讶异道,摸着下巴端详这女尸,“她嘴里好像塞了草药,为什么要往嘴里塞草药?”
殷雪时不答,只跪在书案前,怔怔望着这女尸。
姜篱自己弄明白了,因为桌案上写了一些香方,都是除臭的。这女尸好像料到会有人来,在死之前提前往嘴里塞了香草,除尽腐烂的臭味。她甚至燃了昙花香,改善这地下墓室的气味。
好细心的女前辈。姜篱感叹。
女尸手肘下压了封书信,姜篱把信抽出来,信封上写着:“烦劳后来者转呈隐川殷氏。”
“转呈殷氏?”姜篱一愣,“难道她是你们殷家的人?”
姜篱把信拆出来看,上面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信纸还有股扑鼻的香气。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吾儿,你若见此信,则为娘已死于天南福地活尸墓。为娘深愧,当年许诺你学成原始真言之时,便是为娘归来之际。如今诺毁人亡,为娘之过也。
为娘此行,本为寻你生父。你生父乃是自在境大能李沧玄,亦是这活尸墓的主人。他乃天南福地古派天问门人,避世修仙,修炼古法‘天问九章’。天问存派千年之久,众弟子皆羽化,葬于这活尸墓中,只余他最后一人。
多年前,他以身外化身入世,与为娘相恋,后又为求大道,弃你我而去。族中人言可畏,为娘不欲你受人指点,终生抬不起头,本欲寻他归返。为娘于天南福地与他重逢,他许诺为娘,突破无极境便随为娘返回殷家。谁知,他破境失败,堕为厉鬼。
原来修炼天问九章,如行万仞高崖,如履尺寸薄冰。修炼天问者,不成仙,便为鬼。这阖墓子弟,皆是修炼失败的天问门人。李沧玄,昔日剑仙,如今已成剑鬼,唯余看守尸墓一念。他破境失败,功体有损,如今实力大不如前,却依旧难以逾越。出口在黄金棺下,被他扼守,无人可出,为娘亦受困此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李沧玄只问大道,不问你我,我一意孤行,跋涉千里寻他归家,竟成赴死之途。辗转尸墓,囿于长夜之时,念吾儿伶仃孤弱,无人可依,痛之悔之,泣涕如雨。
事已成定局,只愿有大能入此活尸墓,携为娘家书造访殷氏,遍陈为娘之悔。为娘不求吾儿原谅,只求吾儿岁岁安康,年年喜乐。
殷源薰 绝笔”
“她真的是你们殷家人,”姜篱啧啧感叹,“殷雪时,你认识她么?”
一扭头,却见殷雪时望着女尸的丑陋脸颊,静静落泪。
姜篱脑子里嗡的一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殷雪重说,殷雪时五岁那年,他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原来她不是不回来,而是死在了这里。
殷源薰,就是殷雪时的母亲。
少年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一行浅浅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打在地砖上,碎成晶莹剔透的一千瓣。姜篱素来迟钝,却也能感觉到他身上莫大的悲哀。这种感觉姜篱很熟悉,当初她站在她母亲的尸体边上,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知道她无法安慰他,便安静地陪他坐着。姜篱头一次这么乖,不吵闹也不乱动,一声不吭地陪他。殷雪时木头人似的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姜篱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站起身。
她揉着眼睛抬起头,“你要去干嘛?”
他一言不发,扭身离开墓室,走进甬道。姜篱不知道他要干嘛,紧紧跟在他身后。他转动甬道尽头的机关石钮,砖壁陀螺似的转了一圈,露出那空旷的耳室,还有其中的黄金巨棺。
“你要干嘛?”姜篱压低声音,生怕惊动了金棺里的李沧玄。
殷雪时眼眸寂静,脸上无悲无喜。
他上前一步,动了动嘴唇,唇齿之间发出了一个音节。
那是姜篱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嗓音清而稳,如谷中清泉,渊下流水,是她平生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他说:“破。”
一个字,好像石子落入平静的水潭,掀起惊涛骇浪。
黄金棺在话音落地的刹那间四分五裂,碎片刀刃般乱射,没入坚硬的砖壁,耳室中烟尘四起,一个魁伟的黑色影子在当中出现。
要修炼原始真言,就必须修闭口禅,原来他并非不会说话,他只是修了整整十年的闭口禅。这一刻姜篱明白,他十数年的沉默是为了和母亲的约定——原始真言修成之日,便是她回家之时。现在,他的原始真言练成了,母亲却死在了无人知晓的地底。
他素来淡漠从容,逆来顺受,无声地承受命运带给他的苦难。现在,他决定不再沉默,他要用原始真言为他的母亲复仇。
可惜复仇,从来没有那么容易。
黑色影子还没有完全露出真容,巨大的灵力威压就已经降临。耳室里的金石玉器统统粉碎,砖石也砰然开裂,这不是因为殷雪时的原始真言,而是因为剑鬼李沧玄帝王般的威压。
“破。”殷雪时试图与之对抗。
对抗无效,威压更甚。
他尝试开口,一张嘴却吐出满地鲜血。
姜篱隐隐看见那魁伟巨影正在拔剑,大自在境剑鬼拔剑会是什么景象?姜篱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李沧玄实力不如往昔,剑一旦出鞘,他们也没有任何活路。
姜篱当机立断,一手捂住殷雪时的嘴,一手去旋机关石钮。情急之下旋错了方向,二人脚下一空,掉进了下方的甬道。砖壁在他们眼前重新闭合,姜篱也不管自己掉到了哪儿,拖着殷雪时后退。殷雪时一边挣扎,一边吐血,姜篱指缝里满是黏腻的猩红。到最后,他没劲儿了,伏倒在地,又吐一口血。
四方天摇地震,石灰簌簌落。姜篱看到附近有不少湿尸,全都缩成一团,挤在砖壁石缝里,鸵鸟似的埋着头。看来他们也害怕李沧玄,石壁砰然巨震,李沧玄似乎在另一头撞墙。姜篱咬咬牙,把殷雪时背起来,发足狂奔。
“殷雪时你还行不行啊?”姜篱一面跑一面偏头看他,他靠在姜篱肩上,脸色惨白。
这厮自不量力,用原始真言对抗李沧玄,被反噬了。
姜篱怕他厥过去,拼命喊他:“别睡别睡,殷雪时,你千万别睡。你仇还没报呢,别放弃啊,我们一起修炼变强,把你爹打得满地找头。”
等离李沧玄足够远了,她连忙把他放下来。
他一直往边上歪,姜篱把他扶正,道:“你撑住,你要是死了,信不信我轻薄你的尸体?”他没反应,姜篱扒开他衣裳检查他身体,看不见伤口,又用灵力探他的经脉,他的经脉坑坑洼洼,乱七八糟,伤得很严重。
这种程度的伤,姜篱压根应付不了,只有他自己能救他自己。
姜篱见他脸色灰暗,越来越慌,开始口不择言,“你要敢死,我就每天亲你一百二十下,当着你娘的尸体亲。我还要和你的尸体拜堂,反正你娘也在,我们就拜你娘。拜完之后,我还要和你的尸体同床共枕。哈,你最看重贞操,我偏让你到死也保不住贞操。”
他闭着眼,不说话。
姜篱决定来个狠的,捧起他的脸就要亲。嘴唇挨上他的脸颊,她感到身下的少年过电似的抖了一下。还有反应,果然这招有效!姜篱正要起身继续说点什么,后背忽然被他摁住,她失去重心,一下子靠在他身上。
他低下头,额头抵靠在她肩头。姜篱感觉到自己肩膀湿了,是他在无声地落泪。
“姜篱,”他声音低哑,“不要动。”
于是姜篱一动不动,任他抱着,抱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