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节不仅证明了你是一个内城人，也是身份的象征。金银铜铁将内城人再度划分四个等级。不过是手掌大小的方正符节，却藏有无数玄机。抛开这些不谈，单凭着细致入微，繁琐至极的纹样，便已将无数能工巧匠斩于马下，更何谈如法炮制？

杜无忧手中的，是最普通的铁符，表示布衣。

大门被缓缓拉开一条缝，杜无忧从容走出，卫吏一路相送。

“我已卸了文书一职，不必再称我文书了。”末了，杜无忧回头对松了一口气的卫吏道，“不过有些卫吏擅离职守，我还是要对师傅讲的。”

“唉，是是是。”卫吏苦着脸，只得恭敬退下。

外城之景，依旧似曾相识。

没有了雕栏玉柱，没有了金砖玉瓦，有的只是青黄的枯草，一路与天相接。

越过旷野，顺着阡陌交通一路向东。

杜无忧在一扇孤墙前停了下来。

“我记得上回从这里路过时，还是一个完整的屋子。门窗紧闭，一双眼睛透过门缝直勾勾地盯着我。”杜无忧罕见地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指尖在砖缝间游走，划过一道道裂纹他摇头又自嘲似的笑笑，“不，应该是我记错了，对吧？”

“在外城，这样的地方，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不过是依附在内城权贵之下可悲的奴隶罢了。都言城外不及外城，可我眼中，这不过是笼中困兽嗤笑笼犬，可笑。”杜无忧没有笑，“但最可笑的是妄想改变这一切的人，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对吗？”

宫紫不语。答案，或许只有他才能知道。

三人久久伫立。

“好了，我们走吧。”杜无忧停止了无意义的思考。

小镇上，终于有了些许人烟。只有人，没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百般乞求无果的人们，回到了他们的家乡。

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不过荒芜的庄稼，坍塌的废墟……

丁麻子领着七八个小弟，踏进了宫紫家的小院。

“大哥，那个绿衣裳的小妮子似乎走了。”一个小弟从房后绕出，向丁麻子禀告。

“嗯～”丁麻子满意地点点头拍腿，坐在井沿上，“反正姓宫这家人也完蛋了这院子挺好，回我丁麻子了！”

“老大，万一那个小妖怪再回来，发现咱了咋办？”一个瘦高个，心有余辜道。

“咳咳，她娘的，真以为老子怕她？看我不把她皮扒下来。”丁麻子一哼，拼头给了那瘦高个一巴掌。

话虽如此，他还是下意识揉了揉犹在发痛的腰。

“老大牛逼！”

几个犹犹豫豫在院外的小弟一起涌入院内。

丁麻子在一众小弟的簇拥下，才要推门而入，却听身后一声。

“丁麻子？！”

他回头，宫紫与宫青正站在院外，她们的身后，跟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宫紫？”丁麻子诧异道。旋即，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我还当你死了。呵，没死正好，正好算一算老账！”

他两步冲出，伸手便向宫紫肩头一拿。

一柄木扇从一旁攻出，接下这一抓。

“哪来的瞎货，闪一边去！”丁麻子转手便是一巴掌朝那碍事的小白脸扇了过去。

杜无忧一让，手中纸扇点出，戳在他的软肋上。

丁麻子来不及喊痛，便向后一倒。

“老大！”几个眼疾手快的小弟接下他。

“妈的，打死他！”丁麻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气，手一挥，七八个小弟直接向杜无忧围了过来。

“唉，与庸人对弈，无趣。”杜无忧一步跨出，护在宫青宫紫面前。才要动手，院外却又传来一个女声:

“丁麻子，你还敢回来！”

丁麻子的脸顿时煞白，方才的气势也被憋了回去。

“老大，她回来了怎么办？”众小弟慌忙躲在他身后，犹如见了瘟神一般。

丁麻子一个寒战，过去数日的阴影浮上心头。

“还能咋办，跑啊……”丁麻子的声音都在打颤，转头就顺着院墙翻了出去。

眨眼间，他们就不见了人影。

杜无忧三人面面相觑。

“假衣？”宫青最先听出，寻着来声，惊喜回头。

假衣靠在篱笆墙外，小手探出宽大的青色袍袖，高高挥舞着。

“宫青，宫紫，好久不见！”假衣笑嘻嘻上前，抱了抱宫青。

“假衣？你怎么会在这里？”宫紫不解道。

“嗨，别提了，这些日子你们没上山，我又没听说红衣教打到你们那里了。我不放心，凭着记忆偷偷摸下山来看看，结果看到了大娘的遗体，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就寻了一处隐蔽处把他们安置了，没想到，你们还活着。”假衣话里难掩欣喜之色，“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她们现已拜入吾师劫往非门下，居内城劫府。”杜无忧会心一笑，解围道。

“你是谁？”假衣才注意到，宫紫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在下杜无忧，她们需称我一句师兄，此番护送她们回城料理后事。”杜无忧负扇道。

“后事，指的是大娘的事吧？你们这些内城人，说话都很奇怪，明明可以直直白白说出来。”

杜无忧一笑，未置可否。

“好吧，跟我走。”

雪藏山，一处僻静的山坡旁。

这里很安静，能听到听到轻风刮过面颊的声音。

宫紫跪在母亲的坟前，一动不动。

娘若是知道，她会在这里长眠，也一定会很欣慰吧。宫紫不禁想着，轻轻摩挲着墓碑上有些潦草的字。

“宫青，宫紫，与她们的母亲葬于此。”

“我帮你重新做一块吧，多晦气。”假衣尴尬地笑了一笑。

“没事，就当，我们已经死了吧。”宫紫拍拍腿上的泥土起身。

“谢谢你。”她回头，握着假衣的手，勉强拼凑出一个笑容。

“啊，哦，没什么可谢的，要不是最近洞里多了个讨厌的家伙，你们来我这里也不是不行。”假衣有些不自然道她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忙转身，“住在没城也是个好选择，我先回洞里了。”

“接好这个。”杜无忧递给假衣一个铜符节，那是属于他的。

“这是……”

“若要来内城寻她们，便持此节寻至劫府。”

“哦，好。”假衣接过，似懂非懂，挥手，“阿青，我走了。”

待到假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宫青默默从杜无忧身后探出头来。

“好了，还有什么想对娘说的，都说说吧。”宫紫揉了揉宫青的小脑袋，长呼一口气，仰面朝天，刻意没有去看宫青肿胀的眼角。

……

娘，我们来看您了，您想我了吗？

我和姐姐被带到了内城，以后不能常常来陪您了……

您会孤单吗？阿青好害怕孤单，那些天我被关在一个很小的屋子，没有人陪我玩，只有杜无忧哥哥有时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于是我每天每天都在等他来陪我聊天，虽然他会喂我喝下很苦很苦的水。但他说，喝了这些水，我的病就会好，就能见到姐姐……

您知道吗，劫府真的好大好大，阿青的房间和家里一样大，可是阿青不开心，那里只有阿青一个人……

糖葫芦真的很甜，阿青真的很喜欢……

杜无忧哥哥那里有好多画本，以前您总说要教我识字，阿青一定会认识很多很多字的……

娘，你会在阿青不知道的地方，偷偷地看着我们吗？

……

宫青觉得身后猛地被什么人抱住了。

“姐，我不会哭的，阿青会坚强，阿青不能哭。”宫青哽咽着，泪水不自觉从眼角滚落。

“娘说过，眼泪，不过是自我感动的工具而已。”宫紫把头深深埋进她的肩头，“但哭出来，会让自己好一些。”

宫紫温柔地贴在她的耳边。

拾恨·引202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