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煊头戴竹笠,手牵骡子,慢悠悠地下了山。
本因封山而门可罗雀的梧桐岭,今日也因开山变得热闹起来。这处山脚下的小镇号作梧桐镇,穷乡僻壤靠山吃山,现在正举行着五年一度的庆典,大小商贩挤满了本就不大的街头,观光的行人与其说是在步行,不如说是被人潮带着往前走。
其中不乏有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绫罗绸缎的门族子弟在扯着嗓子自报家门要街上的贱民速速滚一边给本大爷让路的。有坐在华贵马辇、时不时挑开窗帘的美妇人皱着眉头温声细语地吩咐外头护卫要尽快赶到总武塾千万不能错过开门大典的。有满脸阴翳看着水泄不通的路口、心里把那个规定了梧桐岭不准御空的混蛋骂了千百遍的中年富家翁。还有在街边的执法官吏,上年纪的都知道找个阴凉的地方躲着,年轻的任在艰难地维持秩序、直到喊哑了喉咙都没能让拥挤混乱的人群有序地来往……
穿着灰麻短打,露出一身精壮黝黑肌肉的程煊活脱脱一副庄稼汉模样,自然没有人会在意到他。
众生百态,千言万语、
程煊挤在这可以说是龙蛇混杂的人群中,感到由衷的安心。
他对不绝于耳的市井骂街浑不在意,那些抱怨的心声听起来甚至感到惬意。
他不动声息地打量着街上的走卒摊贩、来往行人。男女老幼、贫贱富贵,一切都是那么的鲜活,充满着“真实”的气息。
他听着摊贩的叫卖,饱含对利益的渴望;他观察平民的神态,在他们眼里存在对未知的探索欲;他走过那些骑着马、坐在马辇里、自诩“贵族”的人身边——街上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就有其他渠道能轻松到达位于梧桐岭最高峰的总武塾门前,凭这些叫嚣着的“贵族”的斤两也就在平头百姓前摆摆阔——程煊感受到的事对现状的愤懑……这些情感或者说是某种信息交织在一起,在整个小镇凝聚起一片不可名状的扭曲气场。
程煊清澈的眼神开始变得浑浊。
是了。
程煊终于明白这不是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他这是他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名为——贪婪。
程煊忘不了四年前的五月十日。从那天开始,他突然无法忍受枯燥的生活,他变得心绪不宁,总是很难静坐,根本无法修行。
从那天开始,他看过的书全都过目不忘,就算是再晦涩难懂的经文,只一遍就能通篇背诵。
他可以回想起过去近五年来任意一天早上吃过的早饭,或是那一天出门是哪一只脚先迈了出去。
他曾全程蒙着眼任由自己走在山林之中,再从某一个时间开始折返,最后一步不差地站在了居住的房门之前。
他甚至隐约能听到人的“情绪”。
他失去了遗忘的能力,不只是大脑,连身体也一样。
那些号称富有天资的门徒要耗费一旬光阴修炼的行气法门,程煊只要一晚上便能掌握,尽管只是最低级的一种。
程煊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觉醒了的天命之人,心中的燥热是源自灵魂对平庸的鄙视,让他能以一种捷径跨越孱弱的岁月,然后顺理成章地朝着绝巅高歌猛进。于是他开始拼了命地汲取功法书籍、废寝忘食地修炼。
每看一本全新的功法、每开启一段新的修炼,他心中的燥热便得以平复,他认为是自己的“天赋”对努力给予的肯定。在那段时间他是无比快乐的,他感觉自己终于等来了把命运握在手中的机会。
可他慢慢发觉不对劲了。
他就算对功法倒背如流,但修炼起来总是处处受阻,无论尝试多少遍都无法攻成。
他知道法门在人身经络的行气路线,但身体的气却不受控制,定会走岔,往往导致自己修炼一番后变得遍体鳞伤。
他记住了所学的每个武学招式的动作,却空有其形、不得其神,最后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笑话。
总武塾的教员都认可程煊是个努力上进的人,但他囿于资质,终究与大道无缘。
程煊也逐渐接受了事实——或许自己只是记忆力好罢了。
可是,真的只是记忆力好吗?自然不是,只是程煊一直不愿自我认知。
记忆力好是表象,其内在其实是程煊在汲取着一切他能接触到的、感知到的“所有”,他就像一件中空的容器,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自己这副躯体,来者不拒且永不满足。
贪婪!
对旧事物的不满足和对一切新生的疯狂占有让程煊变成了受贪婪支配的怪物。在总武塾,每天都是枯燥的修行,得不到新鲜事物的补给,让程煊每日都好似油锅上的蚂蚁,每一个修道者充满希望的“明天”,在程煊看来只是“今天”的无耻重复。
他可以完全按照“昨天”来度过“今天”,也可以根据“今天”来计划“明天”。
自从觉醒这“有如神助”般的记忆力后,他的修为没有再精进哪怕一寸。
没有什么两样。程煊如是想到。
每天都像是记录在一张纸上,月月年年,只是厚度不同、内容一样的废纸,所有都是属于“旧”的范畴。恐怕唯一不同的便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人在成长。毛发会生长,指甲会变长,肌肉会壮硕。
毕竟时间对所有事物都是公平的,它永远在前进,不为何人何物停下。
现在的程煊如鱼得水,在离开总武塾后对“新”进行着疯狂的补充。
人、景、物。色、香、味。
不断吸收的“新生的真实”为他打造了一个迥然不同、光怪陆离的世界,他沉沦其中不能自拔。
……
城门卫兵拦下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汉子,对方眼神迷离,手中牵着骡子的绳都像随时就要松开。
“站住!出示你的通关文牒!”卫兵可以提高了音量,将面前汉子眼神果真由浑转清了几份。
面容木讷的汉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木质的令牌递了过去,卫兵长了一张国字脸,颇有些威严。他接过令牌仔细查看,然后皱着眉头问道:“王富?家住城里?”
程煊点头,“在后坡背五里外的小村子。”
“村子?”卫兵接着盘问,“村子叫什么?”
程煊回道,“村子没名字,人不多,就七八户人家。”
卫兵自然是知道那个村子没名字。他接着问道,“为何出城?”
“赶着时辰到梧桐镇卖掉自己织作的蚕锦。”
卫兵嗯了一声,微微转头瞥向一边的记录官,记录官翻了翻手中的录簿,然后点了点头。然后卫兵便将手中的文牒给了回去。“看来今日收成不错。”
程煊收起文牒,朝着卫兵咧嘴一笑,颇有些憨厚的乡土气息,“托大人的福。”
“今日特殊,便多问了几句,你不要多心。”卫兵抬手,“进去吧。”
程煊刚说道过谢,就要迈腿,却听着从城门内传来了一声,“且慢!”
程煊抬眼看去,是几位模样年轻的官吏,只是对方身上穿的官服与城门卫兵的金红官服不同,是藏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