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擒虎一拳之威,震慑全场,本地渔民知晓这是县尊大人身边亲随,乖乖地划船靠边,一个接一个上了岸。下游来的那拨人稍有迟疑,童擒虎一眼瞪过去,那拨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有样学样,服帖地停船靠岸。
拳头,比语言更直白。
等双方都上了岸,分作两拨聚集,两边都有百余人,吵吵嚷嚷,加上那拨人言语不通,吵的童擒虎头疼,便令两边各出十人,返回县衙,让老爷和小姐处理去吧。
唐婉从观山印中看到虎叔控制住了局面,松了一口气。忙召唤杏公,询问那拨人什么来路。杏公抚摸拐杖闭目良久,终于睁开了眼睛。
“唉,这也是一群苦命人呐!”
杏公长叹一声,缓缓道出了这拨人的来历。
“这些人称为九姓渔户,亦称船上九姓人、江山船户等,从宋元时就终生船居在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兰江、衢江、桐江一带。姓氏以陈、钱、林、李、袁、孙、叶、何、许这九姓为主,此外,尚有少量江、唐、胡、徐、施、季、潘、鲁、方、张、王、吴等其他姓氏。”
“九姓渔户最初以捕鱼、水运为业,由于长期受官府压迫、岸民歧视和天灾人祸等原因,其中大部分家庭逐渐被迫为娼,人称江山船妓,仍操旧业者则被称为船上佬,或者柯鱼佬。他们生活困苦,还受到许多人身限制,包括不准上岸定居、不准穿长衫和鞋子、不准读书应试、不得与岸上居民通婚等。偶尔上岸以渔获交换生活物品,也常遭盘剥,甚至连乞丐亦得对他们在岸上的行动任意干涉。”
“这些苦命人长期漂泊水上,以舟为居,辗转四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规矩、风俗、禁忌、信仰,自成一个小圈子。不过因为生活困苦,日子没有盼头,人口越来越少,据说最开始有数万人,现在也不知具体还有多少。”
唐婉心头一震,没想到大明朝还有这么特殊的一个群体,简直就是水上吉普赛人。
“杏公,官府为什么要压迫限制九姓渔户呢?”
“这就要从他们的起源说起了。有说这群人的祖先是两宋之际名将韩世忠旧部,不忿异族统治中华而迁居水上,以示不践元土、誓不投降;有说是徽州土著后裔,元朝末年本朝太祖派徐达率义军进攻徽州,苦战三月,损失巨大,太祖克徽州后怒将当地民众贬为堕民,没其土地,堕民没了土地就只能跑到水面上讨生活;也有说其祖先是陈友谅的水军统领,明初陈友谅与太祖争天下兵败身死,其水军将帅及部属被太祖贬为贱民。”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加上事涉本朝太祖,史料多为尊者讳,九姓渔户的真实根脚也就湮没在岁月长河中了。”杏公微微叹气,“不论如何,这群人世代舟居,以渔为业,遭受歧视压迫,生活困苦渐次凋零是假不了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有的人安享岁月静好,有的人却在泥潭污水中苦苦挣扎。
唐婉心中恻隐,问道:“杏公,我想在休宁给这群人找一个安身之所,您觉得怎么样?”
“浅溪子宅心仁厚,令人敬仰。”杏公肃颜拱手,“这些人间朝廷之事,老朽就不便插手了。不过浅溪子人族根脚为休宁知县之女,或可转圜一二。”
“好,多谢杏公解惑,我尽力而为吧。”
告别杏公,趁着虎叔带着双方代表只能步行来县衙,唐婉先去打探一下爹爹的口风。
等唐婉详细说明情况和自己的期望,唐哲觉得兹事体大,自己又任期将满,还是不要擅专的好,便叫来葛县丞和关主簿一起讨论。
“县尊大人,下官觉得无此必要。”葛县丞少有的反驳了唐婉的意见,“太祖将九姓渔户打为贱籍,令其永世不得翻身,乃是祖制,我等依祖制而行即可。”
“县尊大人,下官也觉得多此一举。”关主簿也破天荒唱起了反调,“九姓渔户为贱籍,不入黄册,就算招揽了他们,也不算休宁的赋税人口,何苦自找麻烦呢。”
两位佐官都是持反对意见,唐哲看着女儿,双手一摊,爹爹也帮不了你了。
唐婉念如电闪,没想到是这个局面,不要慌,冷静下来,仔细分析。葛县丞反驳说祖制难违,是从法的角度;关主簿反对是因为九姓渔户不入黄册就不算休宁的KPI,这是从利的角度。那我就从情和理的角度破局,再从法和利的角度打消他们的顾虑。
“天下之事,说破天去,不过情、理、法、利四字。”
唐婉先来个提纲挈领,斗志昂扬地进入了辩论状态。
“夫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嗣。九姓渔户,纵先祖有罪,然稚子无辜。彼等世代贱籍,先祖之罪,岂不能赎?自宋元以来,九姓之人,子嗣断绝,香火难继,葬身江河,不胜凡几,何其无情也。”
唐婉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以共情之心,陈述九姓渔户悲凉境遇,情绪激动,溢于言表。
“爹爹和两位叔伯都是休宁父母官,代天子牧民,若有外籍百姓来到休宁,他们的人身财产安全,难道就能置之不理?父母官守土护民,岂能囿于户籍?是不是这个道理。”
唐婉义正言辞,目光炯炯,气势摄人,随即话音一转,更加锋芒毕露。
“太祖法制,并非一成不变,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当今圣上,变太祖成法,何止一桩两桩?若以祖制为金科玉律,当今天下当还是建文为君,又有燕王殿下什么事?”
“婉儿慎言!”
“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