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药娥将茶端上来,与二郎摆了一盏。又有金铃桃青,开门进来送上了果品点心。姐姐道:“今日有贵客驾到,可使簪儿来,弹一个《念奴娇》助兴。”那两个果然出去,唤了簪儿来。房中自有丝桐乐器,簪儿坐在琴后,便问要听甚么曲。姐姐说与她知了。那一张琴本是簪儿久弹惯了的,于是略试了试弦,便勾抹挑拨,按出了袅袅绕梁、婉转盘桓的妙音美乐来。
此时二郎与姐姐两个,细品香茗,闲聆雅律,那一间往时闹得昏天黑地的房,竟真如个香闺小楼、绣轩雅阁的样子了。
姐姐因方才听二郎说起“闲来无事”一话,又想到了些甚么传闻,自在心里揣测,对二郎就没那么怕,欲当他是个一般的客,言谈中随意了少许。二郎是何等眼力,如何不晓得。他并非是要人敬他畏他,但他乃是个忠正之神,虽然走后门逛了窑子,仍是言行端方。姐姐却是凡间的妖精,往时肆无忌惮的言语满嘴胡说,此刻虽收敛,但一放松,又略微有些儿舌头滑溜了。
二郎瞧在眼里,听在耳里,只当这一个妖精小觑了他。微微一笑,道:“我闻得说,去岁涂州有个知州大人,又不知给哪山的精怪弄死了,你晓得有这个事么?”
姐姐略一诧异,也作笑叹道:“现下哪里能有个安全的地方,莫说知州大人,就是我这里,也不太平,前些儿时也出来了不知是哪里的妖精,在这儿吃了人呢。那个知州大人,听说带着十几个军汉,仍被害了性命。”说罢面上又叹世道,又唏嘘凡人艰苦,心里却寻思着:原来这事还是给人家知道了,虽与我有些干系,终究怪不到我头上;子成虽担些风险,日后总能有法子替他脱罪;又且看二郎这般的说法,并非咬定了要拿,回旋余地大大的有。
簪儿一曲奏罢,姐姐不知二郎喜欢个甚么调子的,便再唤她另演一个《定风波》。簪儿又翻弦舞调,宫商角徵弹了起来。
二郎端起茶来,抿一口,看着簪儿弹琴,笑道:“前朝时,不知是哪州哪县,有个县太爷,虽是当了几年的官,后来却爱寻仙访道。有一年受了一个妖道的鼓惑,得了一个旁门左道的法术,便在自个儿府里,私设了龙柱凤梁,彩云飞雾,自在受用。后来给一个他开罪过的恶霸,死后在地府里出首告发,说他家里如此这般。那官老儿便给拿住了,打下地狱,掏出心胆来,煎在油锅里,该煎他十万八千年,如今还在受罪。”
他这一番话,淡淡地道来,便如说些平平常常、闲三碎五的家常小事儿一般。姐姐却听得好似霹雳轰雷,打在内里。亏得是姐姐了,面上也如听些平平常常闲三碎五的家常事儿一般的样子,背上却早浸透了冷汗;那“龙柱凤梁”、“出首告发”、“打下地狱”等几个词,每一个倒像一道响雷,霹得这狐狸精脚软心儿颤;又有一道惊寒,前胸脊背,打圈窜了十七八趟,顶门涌泉,上下奔了三五十回;震得她只得一个心思,肚子里大喊:“好厉害!先发制人!”
这话是着实厉害。既这般说了,姐姐如何也得出一个声儿。但只有“活该”与“可怜”两个不可轻易道出来。若是按天庭的意思,自然该说“活该”,但二郎听说是不怎么与天庭好的,倘若轻易“活该”了,惹恼了他,如何是好?又不能开口说那个官儿“可怜”了,叫这厮听在耳里,后患无穷。且不虑他有心算计,只消不留神露些口风与别个神仙晓得了,难不成也将自身拿去,问个僭越,打下地府,掏出心胆,也煎个十万八千年?
簪儿那一曲,正弹到急处,风波已起,只未得定。她全神贯注,只在弦上,倒没心思听二郎与姐姐说些什么。
二郎笑意不减,斜斜眼瞟了过来。此时正是姐姐的手段处,运起心法来,整个的闲逸慵惰,好整以暇;眉目三分春,剪瞳两点明,樱桃未绽情先动,莲萼半颔愫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