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特什用古语言诵读出一段歌谣。
“该返程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
“我会辞掉执法厅的工作。”外乡人顿了一下,“希望先知保重身体。”
国王昂首,直率一笑:“很好,别让我们失望。”
“咔哒”——
侍者将一盘鼠肉端上旁桌,与塞珀斯熟客的攀谈声颇为热情,打断了回想。
巴别尔已经回过旅店房间,扎好头发,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关门出来时,他注意到对面本该是先知的房间开着门,里面早已收拾成了原样。询问过前台,才得知骑士团的梅拉前不久刚替她办好退房手续。
“那位女士第一天入住时,在我这里寄存了些东西。”接待员说道,从吧台底下拎出一个防水布制背包,“我本打算把它交给过来搬东西的骑士小姐,她却跟我说,背包的原主人希望我把里面的东西留给您。”
于是巴别尔提走了这个布包,返回自己的房间,打开查看:
足量血液毒性阻断剂(注射剂与药片两种)、通讯卷轴以及又一把黑色加长的施法短剑。最底下放着一卷实验资料,详细记载了这段时间在他身上进行治疗所取得的成果,还附赠了黑色施法短剑的使用说明,其中灌注多种秘法。
背包里满是他作为“病人”的必需品。
打开的窗户外,细微的马匹嘶鸣声从远方传来。刚过中午,王廷的部队便从西矿山营地整装出发,搭载伤员的马车队由索恩与梅拉护送,国王则驾驭闪鳞黑马在前方开路,他们绕过维也纳斯郡市区,正往东南方行进。
外乡人看着这堆东西,忽然意识到,先知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将被遣返回城,也知道他多半会选择留下,继续对血液病病因的追寻与探究。
傍晚,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
巴别尔坐在餐厅的角落里,将几页人体实验资料夹在书中阅读。
很显然,今天中午在军营那顶帐篷里的三方谈话,迪斯特什王不容置疑的驱逐令,是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提供帮助,试图将外乡人与维也纳斯人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跳过猜忌和试探的过程,通过联结维也纳斯人攀附郡长,通过郡长触及塞珀斯集会,再通过集会接触议会长的家族,一环一环往上攀爬,从而达成最终的目的——取回失物——收复失地。
这似乎向来是国王的做派,兵不血刃的征服,从细枝末节处开始渗透。他不禁想,如果当时没能证明雇佣兵与游骑兵的违法交易损害布拉泽利益,现在的维也纳斯会是什么模样。
巴别尔翻过一页,在看到一张照片时眉头抽动。照片里他受到麻醉,仰躺在手术床上,被人用解剖画线的墨水涂黑了鼻头跟眼睑,颧骨上甚至还有几根胡须。
他合上了书,靠在椅背上长呼一口气。
尽管过程曲折,意外不断,他和先知的目的却也都有惊无险地达成圆满,这次探险应该已经顺利落幕——但是这种感觉不对。
还有什么事被漏掉了,除了那颗黑卵和那只无形的怪兽,还有什么细节,像断在锁孔里的钥匙,淤堵住了一条透光的路径。可光就在屋子里,他知道。
“咔哒”——
侍者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闻到食物的香气,外乡人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饥肠辘辘。
他收走书本,拿起刀叉。
一杯热牛奶,一小盅蜂蜜,还有一大盘咸肉干、玛德琳蛋糕拼莓果酥饼,看起来是一顿丰盛的午晚餐,但调查员却感到奇怪。
他叫住了送餐的女侍:
“劳烦,我想我点的是杯掺酒的咖啡,没有这么多甜食。”
“不好意思,先生,”女侍怀里抱着托盘说道,“您进店之前,有个东边来的客人指名给您预定了这份晚餐。附赠一条围巾。他还特地拜托我们代为叮嘱,让您少喝些咖啡比较好。”
东边来的客人。多半是他在狄露威姆的熟人——或奎尔城“俱乐部”的追杀者。调查员原本松懈下来的神经再度紧绷。那些熟人没什么理由出境,可“他们”完全有可能看准了这个远离布拉泽法律庇护的时机。
“对方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他攥紧手里的餐刀,谨慎问道,视线开始不动声色地扫视店里的客人。
“是的,让我想想该如何形容……身材高大,穿着一套黑色盔甲,后背有片红披风,声音也很年轻,”说到一半,女招待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灵光一闪,“噢,他说:向你问好,教授。”
“……”
餐刀被当场放下。
“是您的熟人吗?”
“不。”外乡人断然否定,板着脸叉起一块肉干,“我不认识。”
这里的人居然不记得炸毁矿坑和油田的罪魁祸首长什么样,难以置信。但转念一想,也许王廷为了颜面封锁了消息。无论本人品行如何,恩别拉赫仍然算是个王廷骑士。
肉干被塞进嘴里。
秋日里的白昼较短,天很快黑透了,街边的路灯被蛇人挨个点亮。
随着一阵铃铛的“叮铛”声,巴别尔推门而出。
他脖子上裹着餐厅送的围巾,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往旅店的方向走去。
托熵骑士的福,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那些甜点心跟蜂蜜牛奶都咽下去,想再吃点像样的东西,却发现自己已经饱了。
不过,恩别拉赫消失这么长时间,如今却忽然出现在维也纳斯,这件事本身就值得他关注。他不会忘记,塌陷坑的事件本质上由他而起,去年十一月份炸毁矿洞的行为看似疯狂,现在想来,或许就跟这个厚脸皮的怪异骑士一样,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宵禁时间临近,夜晚的街道上十分宁静,路灯独自竖在路旁,电压不稳,仲秋的冷风呼啸而过。
恍惚间,巴别尔又经过了那个十字路口,数天前梦游时的终点站。他停下脚步,再度看向东南侧的那排独栋住宅,白色的木篱笆毫无变化,而当晚的寻人启事却已经不翼而飞。
他左右环视,凭借敏锐的视力,在一盏路灯的影子底下发现了那张被风刮走的印刷纸。
【亚伦·席拉,男性蒙恩者,迁居布拉泽多年,三十到三十五岁,棕色卷发,绿褐色的眼睛。】
失踪者的个人信息并无变化。
巴别尔临时改变了路线,他拿着这张纸,来到第一天抵达维也纳斯时待过的塞珀斯酒馆。
他走进正要打烊的店面,笔直扎进阅读角,在一堆书刊里翻找出了几天前看过的那张报纸,万幸,没被清走。报纸上面刊登着一条物品失窃新闻,一件用于探窟作业的防护服,领口编号为ES——数字部分与他在塌陷坑底下见到的拜环教徒耶谢尔身上的防护服一致。
随后,他在后厨找到了消息灵通的蛇人调酒师,向对方问起失踪人员的事情。
“亚伦·席拉?那个灵媒?我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去了迪斯特什的地盘做事,稀奇得很。噢、我的卡坎呐……您还对这事有兴致?”蛇人一边回答,一边用木质的特殊工具清理自己的鳞片,还打了个哆嗦,表情看起来十分享受,“上个月,他替我们郡里的威洛克(Willock)太太调查了屋子闹鬼的怪事,听说事情解决后不久,就失踪了。”
“奥尔梅克的灵异事件,在布拉泽执法厅的受理范围之内?”
“不,当然不在,应该是份人情债吧?亚伦·席拉是斯洛伯郡人,和维郡的威洛克一家是远房亲戚,他被苏珊·威洛克请回来帮忙。”
调酒师放下木质梳子,叹了口气。
“唉,苏珊暮年丧夫,独自悲痛了好久,也难怪亚伦这个老好人会答应替她免费工作。”
巴别尔又低头看了看那张寻人启事:“她的丈夫具体出了什么事?”
“探险事故。
“老威洛克年轻时是个探险家,年纪大了也不愿意收手。早在西北矿区还没发生塌陷以前,他就当着大伙的面说过,自己在那底下发现了一个庞大的古遗迹群,当时根本没人相信。可他哪是那么容易就退缩的人?”
一个悲剧。外乡人很快猜到了后来的故事。
“结果,他刚钻进去不久,矿坑就再度发生了塌陷,这个勇士再也没能回来。
“威洛克的一条断臂和背包被那群驻扎的骑士挖了出来,其他的,什么也不剩了。
“没人知道他在那下面经历了什么,也许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天灾,又或许……坑里有别的东西,把他吃了!”
外乡人点点头,打算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威洛克是这对夫妻的姓氏,我想知道,那名殉道的探险家叫什么名字?”
蛇人吐出蛇信子,竖立的瞳孔多看了他两眼,斟酌一会才压低了声音回答:“他们全家都信‘拜环教(Anuluslatry)’,那可不是个什么正统的好教派。但父母给他起了个很有宗教色彩的名字:
“耶谢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