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洛阳人早有预料,但司马允进京带来的巨大政局动荡,还是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人们都以为,无论淮南王对皇后有多大的不满,至少还会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和平,仅是从一些人事的任用上对后党进行较量,这是政治的默契。可结果却是,淮南王一入朝,竟面对面地对皇后及后党要员进行抨击,这极大地动摇了朝臣们对和平的信心,洛阳的气氛也顿时紧张起来。
许多人都相信,一场火并恐怕是在所难免了。
不过从明面上来看,这和刘羡关系不大。他如今是个无权将军,也就参加了欢迎司马允入城的仪式,后面那场剑拔弩张的宴会,刘羡是无缘见得的。而在洛阳因淮南王发难而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的时候,他仍然在自己的官署内鼓捣装修,一面找王衍张罗着要钱要权,一面准备和傅氏的联姻。
这可以说是安乐公府二十年来仅次于刘羡成婚的大事,北地傅氏名满天下,是关西第一等的名族,论声望恐怕还要胜过鄄城公府,两家打算联姻,在洛阳也不算小事了,因此阖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刘羡对此很上心,他非常欣赏傅畅,也希望这桩婚事能使双方满意。因此,他和家里的长辈们议论,又在十余名族妹们中精挑细选,了五日来确定人选。
他最终选中了四伯刘瓒家的三女。三女名叫刘娇,佳龄十六,肤白貌美,气质也贤淑文静,也读过一些诗书,正好可以出阁。最难得的是,她不骄不躁,待人落落大方,刘羡很看重这点。敲定人选后,刘羡就去拜访傅祗,两人定下了纳采、问名的时间,等流程走完,应该五月能下聘、六月就能成婚了。
可惜的是,因为淮南王入京而导致的紧张大环境,除了少部分朋友前来贺喜外,其余高门并不关注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会导致他人误解的表态,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
虽说长辈们都觉得很可惜,刘羡倒觉得这不是坏事。在他看来,夫妻之间真的幸福倒是最重要的。已经是联姻,就没有必要再添加更多的政治色采了。
尤其是现在,自己已被太子托付重任。
按照约定,淮南王进京之后,司马遹会设法联络刘羡,令他去刺杀后党,向皇后施压。可一连数日,刘羡都没有收到消息,这让刘羡有些诧异,一度怀疑是否出现了什么变故。
但该来的还是来了,四月乙亥,一名不速之客上门拜访了荡寇将军府。
来客是一名腰间佩剑的儒士,他自称是门下省的通事令史,来洛阳各府上通报诏令的。
刘羡邀请他到书房内谈话,甫一见面,顿时眼前一亮,因为这人虽身着儒服,但气质却极为刚猛。他皮肤黝黑,高额长顙,连鬓的络腮胡子一直延展到下巴,刚硬地向下生长,一直抵到白色的衣襟领口上面。双膝弯曲坐在草席上,腰背一挺直后,纵使身穿雪白袍服,也无法掩盖一身堪称猛兽的筋骨肌肉。
他自我介绍说:“在下苟晞,字道将,见过刘使君。”
“哦,请问有什么事吗?”
“近来情况特殊,我奉朝廷令,向各府通报,从今日开始,除去执行宵禁的更夫禁军外,各府官员也要遵从宵禁令。若查出有违背者,轻则降职,重则发配,请刘使君通报幕僚,不要违背禁令。”
“这样啊,我知道了。”
洛阳的宵禁是聊胜于无的,一直以来,宵禁只针对城内的平民,不针对官僚士族,这导致夜幕下的洛阳经常有人无所事事,甚至夜市也照常开启。刘羡想,皇后可能是也觉得气氛不对,想借此机会来重振自己的权威吧,这是很正常的手段,刘羡答应一声,实际上也没有放在心上。
不料苟晞告辞离开的时候,看左右无人,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黄帛,果断塞到刘羡手中。还没等刘羡反应过来,他就匆匆离去了。
刘羡打开黄帛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今夜子时商议大事,东明亭楚王庙前见。”
这字迹刘羡极为熟悉,正是太子司马遹的笔迹。刘羡不禁在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想不到,太子党已经把手伸到了门下省,且这个苟晞一看就并非常人。不知不觉间,后党的根基已经是一片糜烂,与当年的三杨不分伯仲了。
刘羡没有怠慢,眼看还无人发觉,立刻点燃一盏油灯,将黄帛探入火焰,眼看着它烧成灰烬。等到傍晚用过膳后,他借口喝酒多了,要早些休息,然后就回到卧室,换了一身偏深色的劲装,背上背了斗笠,然后就从后门离开了官署。
东明亭在洛阳的东郊,距离建春门几乎有十五里,可以说是整个洛阳城的最外围了,房屋和行人比不得城中热闹,但也不能说稀少,最主要的特点还是,能在这看见七里涧从中川流而过,灌溉了两面的茂盛豆田,而在这片豆田中,立有一座衰败的祠堂,即是楚王祠堂。
在楚王司马玮死后,洛阳的民众怀念司马玮,便众筹集资,在这里修建了这么一座祠堂,一度成为很多平民祈祷祭拜的地方。但贾南风嫉恨这种行为,每隔一段时间,便到楚王祠前来抓人,来了这么三四次后,楚王祠堂也就衰败了。
刘羡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走到祠堂前时,发现这里杂草丛生,有田鼠和蟒蛇在草丛中游动,由于是夏天,灌木上也嗡嗡飞着蚊子,让人非常烦闷。
但刘羡一迈入祠堂内,就不禁有些失笑了。祠堂东侧有一扇天窗,一束月光从空中照下来,正照在祠堂中央的神像脸上,让刘羡可以看到青一块白一块的土偶司马玮。
不得不说,这个土偶和司马玮本人长得实在不像,眉毛画得太长,眼睛描得太小,头身比例也严重失真。这很正常,主要是连气质也不像,在刘羡印象里,司马玮是那种燃烧着勃勃野心,进取心极强的人。而这个土偶未免有些慈悲化了。如果说真有什么一定和司马玮相像的地方,那大概就是年纪吧,这土偶的模样非常年轻,一看就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刘羡望着这个土偶片刻,不禁在心中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楚王殿下,你还是那么年轻,但我已经比你大了。
他转念又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这人世了,有人会为我立下祠堂吗?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因为他要实现的东西,并非是一座祠堂就能装下的。
想到这,他靠在祠堂的墙壁上开始等待,并猜测司马遹会派哪些人来做自己的助手。
第一个来的人不出意料,果然是苟晞。他的眼睛很锐利,即使刘羡站在神像旁的角落里,他也一眼看出,并说道:
“刘使君来得有些太早了,若出现什么意外,提前被人发现,那就不好了。”
刘羡笑道:“若因为这样就会被人发现,那只能说明,这个计划制定得并不周密。太子殿下既然信任你,我相信苟道将绝不至于是这种无能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