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玄伸出手臂,稳稳接住了瘫软下来的纤细身体,低头一看,她面上泪痕犹未干,却已是晕睡过去。
方才她的魂火亮得像十颗小太阳,能硬生生把相顾的神魂碎片驱逐一瞬,消耗何其巨大,拖到现在才晕,已是奇迹。
此地不宜久留,他将她背在背上,转身便走。
一切喧嚣散去,云崖恢复了死寂,只有灰雾缭绕盘旋,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段曾存于世间的记忆。不远处,嗽月妖君破碎残败的妖尸还摊在血泊中,祝玄抬手一招,一卷玉片似的书卷轻飘飘地落在了掌中。
刑狱司的镇司之宝玉命书,果然是在嗽月妖君手里,怪不得他对肃霜的过往了如指掌。
甚好,有玉命书在,他可以省不少力。
祝玄手里掂着玉命书,背上背着肃霜,疾步离开了灰雾弥漫的云崖。
回归肉身,双脚踏实地站在云崖川畔时,祝玄朝云崖看了一眼,那墨线般的崖体须臾间又飘去了极远处,方才在上面发生过的一切,也都不留痕迹地远去了。
无论如何,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大石去了一块,祝玄难得松缓片刻,坐在云崖川边调理神力,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把肃霜兜过来,细细看她沉睡的脸。
她这一睡,没有三四天怕是醒不过来,三四天……足够心怀叵测的少司寇把她带回玄止居关起来了。
幸好,他既没有那么心怀叵测,也不再单纯是以前的疯犬少司寇。
祝玄俯身凑近,轻轻去吹她面颊上柔软的小绒毛,说不出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有点幼稚,还不合时宜,可他就这么顺着本心做了,可能因为方才肃霜满腔欢喜都向着他泼洒,做不得假,她雀跃激动的时候,头一个想着他。
心头某个空洞冰冷的地方,此时被某些热烈而稚嫩的愉悦填满,想要一如既往强硬地压制,却再也压不住,柳枝抽条,青草冒头,一瞬间,和煦的春风就灌满了整个胸膛。
神魂碎片顺利剔除,再不用忧心天道诅咒,以后可以天天见她这般欢喜么?
她是吉灯,是仙丹,是书精;他是犬妖,是少司寇,事到如今,神魂涤清,四情入心,他们都已完整,可以从头再来吗?他们还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许多话没有说呢。
祝玄在肃霜面颊上轻轻捏了一下,怀中忽然掉落一件东西,落在地上“叮”一声脆响。
之前为了引嗽月妖君深入云崖,离魂丹吞得急,没顾上好好安置肉身,险些丢东西。
祝玄正要捡起,忽觉四周景象变了,金瓦白墙,殿宇如山,竟是天宫的景致。
一个小神君正沿着云海之上的悬空回廊奔跑着,那眉眼五官,赫然是上代天帝的模样。
祝玄不由一惊,此处不是云崖,如何又有回忆涌现?且父亲说过,殒灭在大劫中的神族,神魂记忆也都永封坚冰之中,此地怎会有上代天帝的回忆呢?
可光影还在变幻,还是小神君的上代天帝正被自己的兄长训斥,兄长趾高气昂,言辞刻薄,小神君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这对兄弟年少时显然没什么兄弟情分,当然,长大后也没有,只是学会了场面活。
看着看着,祝玄终于察觉不对劲。
云崖的回忆,是会拉扯观者进入的,不会让他坐在旁边默默观看。
他想了想,从袖中取出玉命书,果然其上莹光灿灿,竟已被神力触发了效用。
罪魁祸首,自然是方才掉在地上的东西。
祝玄弯腰捡起,那是一枚半旧的紫玉腰饰,其上裂痕斑斑,触手冰冷,正是从第二次大劫遗迹里寻到的,上代天帝的遗物。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枚腰饰的来历,这是当年母亲亲手做的,上代天帝还是帝子的时候便戴在身上,做了天帝也从未取下过,母亲自始至终不愿离开天宫,或许也是因为这些细节总会给她希望吧。
因着是时常佩戴的腰饰,紫玉上还残留些许神力,祝玄原本想借这些神力来印证自己关于大劫的推断是否正确,不过眼下拿回了玉命书,方便不少。
祝玄指尖轻触玉命书,上代天帝那忍气吞声的沉闷帝子时期流水般地过去了,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留在这里耗,直捣黄龙就行。
他的手忽然一抬,画面停在了駺山的那场寿宴上。
上代天帝那时先离开了駺山,并没有回自己的帝子府,弯弯绕绕,遮遮掩掩,他独个儿去了駺山向东十里的一座荒山,山腹内早已被当年的陈锋氏暗中掏空,障火与九幽黄泉水一左一右,被结界与隐藏机关死死封在两尊水晶缸里。
他并没有犹豫很久,将神力压制到了极致,现出一尊小小的天帝神像。
祝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解开障火和九幽黄泉水的结界,天帝神像左手捧障火,右手盛九幽黄泉水,明明即将唤来最大的灾祸,神像的表情却那么肃穆庄严,看来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恐怖。
奇异的黑暗渐渐笼罩下来,这是大劫的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