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忧和暖阳站在一个糖人铺子前。
铺子占地不大,但是铺面整洁,房檐上挂着一条挡雨的帆布,边缘绣了一层流苏,两角各挂着一个铃铛。
风一吹,铃铛摇晃,声音清脆悦耳,听了有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感觉。
铺子前面,还摆了几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有一把大伞遮挡阳光,有人陆陆续续来,也有人陆陆续续走。
唯一的共性就是都带着小孩。
不过也确实怪不得小孩子馋嘴,实在是那糖人做的金灿灿,香气浓郁,就算是大人,隔着老远也能闻到,闻了第一次,就还想闻第二次。
再加上烈日炎炎,大人们也愿意坐在遮阳处,休息一下,听着幽幽铃声,当然最重要的是看到自家孩子的天真笑容,就觉得没有吃亏了。
铺子老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眼角皱纹明显,但是面容白皙,看着竟有些老年少成的感觉,竟然带着一股稚嫩气。
整个铺子就他一个人,虽然有些忙,但因为所有食材都是早就准备的,所以忙中有序,一点不显得慌张。
一双老手干净又细长,看来是没有干过什么重活。
铺子前面,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排着长队,一个个张扬着脑袋,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渴望。
谢无忧与老人交谈了一会儿,就不再说话,而是找了一个没人的桌子,坐下来,吹着风,听着铃。
原来老人是两三年来到小镇,之后就在城西租了一个十几丈的铺子,老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家传的糖人却学的炉火纯青,所以自小就靠着这门手艺谋生。
如今自然也是重操旧业。
他是由衷喜欢小孩子!
至于为什么店铺只有他一人,则是因为老人早年丧妻,又没个一男半女,虽然有些积蓄,但和妻子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就没有再找的心思。
如今人都老了,就更没了这方面的打算了。
老人做的糖人是真的好看,什么样子的东西都会做,大蛇、老虎、狮子、百花、凤凰、猿猴.......
都做的绘声绘色,栩栩如生,让人看着都有一种不舍得吃的感觉。
勺子舀起盆里的糖浆,在老人手中,在木板上横七竖八,蜿蜒流转片刻,就又是一个老虎糖人画好了。
谢无忧看着有些羡慕,当然不是羡慕老人的手艺如何高超,而是羡慕这样的生活。
安定又不乏趣味的生活!
当然,看这样子,应该也不会为生食担忧。
小太阳也在排队的行列中,不无聊,但把小家伙馋的口水直流。
好不容易等到她了,小家伙好不容易积攒的大气磅礴就用来说了一句“来两根!”
老板估摸着是害怕孩子吃太多,会坏了牙齿,所以眼神往谢无忧的方向看来,大抵是询问的意思。
谢无忧可不敢擅自主张,又看向小家伙,结果看到是小家伙可怜兮兮的眼睛。
心一软的谢无忧只好笑着点头,老人才笑呵呵地忙活起来。
才过去一会儿,心满意足的小姑娘就重新坐到了谢无忧的身前。
正当谢无忧问她干嘛买两个糖人的时候,突然目光一凝。
原来是汪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了。
谢无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给自己娘亲买的。
这回倒是谢无忧好奇起来,她怎么知道汪韵在的?
难不成真是母女连心?
汪韵接过糖人,又递到谢无忧面前,说道:“谢道长不尝尝?味道不错的。”
这家铺子开在这里这些年,汪韵每次外出回去,带的糖人都是从这里买的。
所以对铺子老板颇为熟稔。
谢无忧笑着摇了摇头。
倒不是拉不下脸,在乎那小孩子吃的玩意,童心未泯的人合适。
但他显然不是这种人。
见状,汪韵自然不会勉强,坐在女儿身边,吃着糖人。
要说两人还真是亲生的,就连吃糖人的动作和神态都是极为相似的。
铺子前路人形形色色,三人围在一张桌子上,看着氛围融洽,小孩子对男子眉开眼笑,没事就拿手里的糖人逗逗谢无忧,俨然就像是多年重逢的阖家三口。
果不其然,铺子老板忙完最后一单生意,就往谢无忧那桌去。
还没走近,就开口道:“我说怎么会有这么俊俏的姑娘,原来是父母都是绝顶的俊男美女。”
谢无忧一时间不知道老人是开玩笑还是当了真,下意识看了过去。
汪韵俏脸微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谢无忧还是瞧出了她的意思。
谢无忧站起身,抱拳道:“老先生误会了,我二人只是好友而已。”
见谢无忧神情认真,老人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立刻告罪道:“老朽老眼昏花,还望二位海涵。”
见二人脸面稍缓,老人又道:“不知老汉可不可以坐下?”
“请!”
谢无忧伸出一只手,尊老爱幼道。
老人穿着短褐,挽着袖子,手上老皮褶皱,但是并不碍眼,脚上的老布鞋也很是干净,一尘不染。
身形清瘦的老人在唯一没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有些浑浊,看向面前的三人。
一个年轻道士,一个农家女装扮的妇人,一个稚嫩青衣孩童。
“想不到谢道长竟然如此年轻,当真是天底下难寻的美男子。”
老人端详着谢无忧好一会儿,在他脸上停留许久,这才目露赞赏道:“不过和老朽年轻的时候相比,还是差上不少!”
谢无忧有些愕然,看他的眼神顿时有些幽怨起来。
前半句不过,后半句实在是没必要说。
老人虽说看着骨相极好,面皮也不差,但和自己相比,应该是差不少吧?
谢无忧甩了甩面前压根没有的发丝,不甘示弱道:“也就将就,和老先生肯定是没得比,毕竟占了年轻的优势!”
面容清隽的老人呵呵一笑:“年轻人说话绵里藏针,暗戳戳说老朽老了?”
却见谢无忧一脸忏愧道:“不敢,后生没读过几年书,说错了话,还请老先生指正!”
老人看着头戴玉簪的年轻人,着实长的俊俏,不由点头道:“当真是一副不俗的好皮囊!”
谢无忧猛地起身,郑重道:“刚才多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态度不可谓不诚恳,举止不可谓不恭敬,而是发自内心。
老人忍不住想道:“年轻人进退有度,不读书就有这般气度,要是读了书,岂不是要当圣人?”
坐回位置的谢无忧作惊恐状,赶忙阻止老人的胆大妄言,低声道:“老先生慎言,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议论圣人,大不敬!”
老人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疑惑道:“老朽不过说了一句你读书,以后可以当圣人,怎么就大不敬了?”
谢无忧故作沉思片刻,才悠然开口道:“圣人之学通天彻地,无所不能,岂是什么人都能成的?今天说上一些豪言壮语,万一被某个圣人听了去,当了真,过了百年千年,却还是踏步不前,岂不是徒增笑柄?被圣人耻笑倒也无足轻重,反倒是能入圣人的眼,那才是天大的福气,只是要是被不怀好意的人听去,添油加醋,后生脸皮厚,倒是无所谓,就怕老先生的铺子被人诟病,坏了招牌,生意大不如前呀!”
老人就听着如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了许多,神情认真!
反倒是旁边的小姑娘先开口了:“道士哥哥,你说的不怀好意的人说的是我和娘亲吗?”
谢无忧的脸顿时黑了,扭过头,挤出一丝笑脸:“哪有?”
小家伙露出得意的笑,一双眼睛眯成月牙形!
谢无忧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汪韵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示意她专心吃糖。
暖阳调皮地伸了伸舌头,这才终于不打扰两人谈话。
老人将这一幕尽入眼中,眼底涌现一股清泉,明亮异常!
“老朽以书为食,以字为饮,以温情为果腹,以道理为修身,至于这铺子生意如何,其实并不在意,毕竟饿不死老道!”
老人接着又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人要是有这本事,天下就不会是这副模样喽!”
谢无忧一惊,既是惊讶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竟然敢说这样的话,又是意外听老头的口气大得很,似乎狂得没边,于是试探性问道:“老先生不会是个读书人吧?”
老人咳嗽一声,将衣袖放下,做了个扬袖的动作,荡起一阵清风,笑着道:“正是!”
谢无忧不动声色,在心底默念一句:“真装!”
老人眉毛一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无忧:“你说什么?”
谢无忧矢口否认:“没说什么!”
“嗯?”
谢无忧大吃一惊,霍地仰身子往后,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书读多了就行!”
老人抬了抬眼皮:“现在信了?”
不信也不行了,谢无忧犹豫问道:“老先生学问很高喽?”
老人点点头。
谢无忧又问:“有多高?”
老人理了理腰带,四处张望,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似乎在想拿什么东西丈量。
这可把谢无忧看的心惊胆战,难不成比天还高,比地还阔?
谁知老人拉起谢无忧的手,让他站直身子,一只手比划着,最后在谢无忧的眼睛处停了下来。
“大约这么高!”
老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才肯定道:“就是这了!”
原本心存希冀的年轻人终于还是有些失望,没好气道:“看来你读书的时候肯定不怎么认真!”
谢无忧见他满脸肃穆,一点儿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还以为他真是什么不世出的高人。
有些高人最喜欢隐居在山田小镇之中。
本来都严阵以待了,结果还没自己高,那还有个屁的期待劲儿。
“哦——”
老人奇怪地问道:“这话何解?”
谢无忧想起了山上的六师兄,皱着眉道:“倒也不是针对老先生。就像我,从小虽然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但是至今也没有读出个名堂,我有个同门师兄,最喜欢读的书就是圣贤书,却比我差劲,读了几十年,别人放屁还带个响呢,结果他呢,书都翻烂了,结果却还是一无是处,一败涂地,一无所成,一心二意.......”
暖阳其实有些不喜欢这个老头,什么感觉呢?她说不上来,就觉得这人有点装!
对,就是装!
就好像刚才,自己都过几天书,就算是个读书人,也不至于那般装腔作势吧?
相反,道士哥哥就可爱多了。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就是真性情,尤其是说自己的师兄的时候,明显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看来道士哥哥的师兄还真是有些不成器呢!
“道士哥哥,听你这么说,那你这位师兄是不喜欢读书喽?”
暖阳眨了眨眼睛,对谢无忧口中的那位师兄实在是好奇得紧,哪里有人读书会这么笨?
谢无忧摇头道:“倒也不是,反而是极其喜欢读书的。”
“那怎么还一无是处,一败涂地......因为笨吗?”
汪韵赶忙捂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的嘴,不敢再让她说下去。
小孩子见识少,许多事情没有见到过,所以不懂这个世界的离奇之处,别人说的一无是处,与自己理解的一无是处,还真不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