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四十六 饮马川燕青斗蟊贼 入云龙窟洞避凡尘(2 / 2)水浒七星镇首页

那寨主道:“此间百姓,恨大宋官军甚于女真番子。那番兵来,抢掠了金银、粮米、青壮便罢。可那官军来,却要放火烧屋,以夸耀‘贼情’,还要杀尽老幼,斩下首级,回去谎报‘战功’请赏。俺此间歌谣如此唱:‘天不佑蓟人,数百年狄奴。逢女真失财,遇宋兵绝户。’如此凄惨。”

燕青道:“如此你等何不逃走?”

那人面如死灰道:“一者故土难舍,二来逃去哪里?离了田土,又无盘缠。休论朝南朝北,逃过去皆是为奴的命,还可能饿死道旁,魂魄无依。不如守着祖宗坟茔,早死早入土,去来世做一头吃得饱的畜生罢。”戴宗等三人听那人如此说,都垂下头不语了。

急着赶路,戴宗做主,将那“寨主”抚慰几句,放他去了。三人三骑再走驿道,过这饮马川。满眼景色,再不似昔年风韵,但见:

荒田寂寞,难逢稚子牧耕牛;

古渡凄凉,不见奚人饮驮马。

几多老树映残霞,数片彩云飘远岫。

粮断农人占寨栅,瘦饿塾师书旌旗。

看着这一片山河破败,三人不住嘴叹息。时迁祖上是高唐州人氏,他却自幼流落在蓟州,做些飞檐走壁、跳篱骗马、偷坟掘墓的勾当,几番吃官司。心内却已将蓟州看做故土。如今再回蓟州来,见乡间如此败落,不由得闷闷不语。

戴宗认得路径,三骑先不去蓟州城里,抄近路直奔九宫县。投东五里便是二仙山。

这日三人行至且近,远远望见这群山峦,委实不凡。但见:

青山削翠,碧岫堆云。

两崖分虎踞龙盘,四面有猿啼鹤唳。

朝看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梢。

流水潺漫,涧内声声鸣玉;

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

地僻红尘飞不到,山深车马几曾来。

若非道侣修行,定有仙翁炼药。

当下三人催马来到山岭深处。见青松满径,凉气洇洇,全无山外的炎暑。路遇一个樵夫模样的,佝偻着身躯,扶杖背捆柴草行走。时迁赶忙下马来给他施礼,操一口蓟州乡谈问路。

那人道:“早无罗真人消息了,闻听他首徒‘清道人’还在山中,许久无人当面见过了。

燕青问:“俺们一路行来,见不到几个路人。确实是为何?”

那人答道:“北边金朝人,时不时过来搅扰,此间人家多已逃去,百业凋敝。如今那深山里,粮米都无人接济,不知还有无香客在。”

三人面面相觑,却只得依旧进山。行过许久,眼前现出一座峰峦。戴宗在马上指指点点:“此峰有名,唤做呼鱼鼻山。昔年征高唐州时,俺带铁牛来,请回公孙道人。幸得有李逵那个杀才,一身杀气,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连罗真人,虽出手惩戒,最终也奈何他不得。靠这杀才吓唬,才得公孙胜回山效命。”

燕青叹一声:“可惜李逵这个莽撞人,外屠无辜者,内吓水泊人。被大头巾利用数年,最终却被毒死。”一语弄得三人心情更加黯淡。

抹过东山嘴,踏过一条小石桥,早见有十数间草房,周围一圈矮石墙。戴宗下马行过去看,却见村落中空无一人。

来至一个小小院落前,对那二人道:“此乃公孙胜家宅”。却见院中遍是蒿草,三间草屋已是墙塌棚漏。门上悬挂的,还是昔年前的那一张芦帘,枯草一般破旧。

戴宗见公孙胜旧宅破败,赶紧言道:“休管村坊里外姓人如何,公孙哥哥定是搬去罗真人紫虚观里住了。既是拜师修道,哪有不跟着师傅的道理?连同那四个人,早晚都需在罗真人座前侍奉着。”

便招呼那二人上马,一径再朝山上行去。愈往上愈崎岖,水毁山崩,原本的道路都行走不得。恁地难行,马都累得口里喷出白沫子。勉强骑着慢行,遇见沟壑之处,便得下马来,拖拽一遭。好歹来到半山腰,已是红轮西坠。

只见松阴里面一条小路,戴宗道:“便是这条路,直到罗真人道观门前。”赶忙跳下来栓住了马,再整一整装束,三人恭恭敬敬,行到路尽头。见一个不甚大的院落,门楣上有朱红牌额,上写三个金字“紫虚观”,笔力飘逸。但已然金漆斑驳、露出泥胎底色。

看得出这处雅致道观,曾经香火颇旺,如今却尽显破败。怎生模样,但见:

洞门深锁碧窗寒,石室云封丹灶坍。

野鹿衔花穿径,不见道士谈经;

山猿擎果度岩来,无有仙翁论法。

虚皇坛畔浊风吹,礼斗殿中蜘蛛忙。

青松郁郁,翠柏森森。

昔年真紫府,何径登蓬莱?

戴宗见紫虚观都被废弃了,心头大骇。口中连连言道;“莫慌、莫慌,且去看后面‘退居’,多管是在那里。”

三人径投后山“退居”行来。转过院墙,绕到道观侧后处,有一条崎岖径路,曲折阶衢。都被茅草遮蔽了。不熟识者,哪里看得出此间有路?

戴宗叨念着:“宣和四年征辽攻蓟州时,宋江带俺八个头领,随公孙胜来此拜见罗真人。那真人便在这路尽头的草庵洞府里诵经。”

无人问他,他只管不停嘴地说。

行到二三里之间,却藏着一座草庵。以荆棘为篱,围住五丈方圆一块平地,道家唤作“鹤轩”。篱墙外面都是青松翠柏,枝桠纠缠;篱内尽是瑶草琪花,疯长得半人高。花草枯枝,衬托着一片峻峭石壁。石壁当中,却见一处大洞口,洞窟开口三丈多高。用树枝捆扎起一堵木墙,只遮住了洞窟口下面一半。木墙上分设了三个柴门,从柴门上往内里看,黑森森的,时有蝙蝠飞出飞进。

戴宗三人行到柴门前叩动,内里寂静无声。再要叩响时,时迁眼尖,见右边柴门边上,一簇芍药旁立着个木牌,浓墨题着留言,道是:

师尊厌喧嚣,驾鹤云游去。避客诵黄庭,丹汞知顺逆。

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青鸾涤素袍,白猿寻松露。

三人都识字,燕青平素常看些唱词曲本,似乎更懂些平仄格律。那两个便让他解释诗中意思。

燕青也不客气,诵读两遍,言道:“这一首五言律诗,共说了五重意思。”时迁嘴快:“都说的是甚?”

燕青道:“一是本山罗真人,已经羽化登仙,不在尘世中了。言下之意,寻真人来修道求长生的信众,不必再来了。”

戴宗不赞同:“人家说的是‘云游’去了,你怎么说这人没了呢?不通、不通!”

燕青道:“寻常人都讲,‘驾鹤西游’,便是说那人殁了。”

戴宗反驳他:“公孙哥哥的这位师尊,本就是大罗金仙。平素游三山五岳,都是驾鹤而行。他哪里是寻常人?”

时迁不爱听他俩吵,一语止了争执:“总归是说罗真人不在这里了,杂人勿扰!”

两个人瞪着时迁,张张嘴再合上,无可辩驳。

燕青干咳一声,接着讲:“二重意思,公孙胜那一干道人,自此闭门谢客,专心修玄了。”

戴宗再来反驳:“马灵、朱武从前都不是道士,你如何说‘那一干道人’?”

不待燕青回嘴,时迁抢这话头:“总归咱们白来了,他几人一个都见不到了呗?”

燕青道:“这第三重意思,最耐琢磨。说的是他们看准了世道不济,才闭门修玄,顺天下大势,要躲起来了。”

戴宗道:“休言天下大道,顺者昌、逆者亡。他们躲,俺却不躲。偏要逆着行事!”

燕青此番倒是顺着戴宗说了:“吾心有戚戚焉!”

时迁发其急来:“天都快黑了,别拈酸了,说后面两重意思。”

燕青道:“第四重意思:他们没走远,就在这二仙山里,可谁也

找不到!”

时迁闻听又急了:“几个贼老道能躲哪儿去,待俺找来,薅他几缕杂毛。”

戴宗此刻已经想开了,劝一句:“即是人家不想见面,便随他。”

燕青最后加重语气道:“最后,告诉吾等,人家怡然自得。能令仙鸟帮着洗衣,仙猴帮着找吃食。”

时迁接口:“贼老道惯会吹嘘,真有仙风道骨似的。”

燕青慨叹一声:“这就是告诉吾等,无须挂念。”

戴宗依旧要抬杠:“你怎知这几句话是留给你我的?他虽是道人,难道真个能掐会算,料到你我来此寻他?”

时迁再做和事佬:“你看这木牌、墨色颇旧,想来已放置许久了。定然不是见到咱们来,新写出来的。”

燕青看一看那字迹道:“俺平日颇多参与军机,对梁山泊那几个识字的,笔迹熟悉。这几字乃是朱武写的,看来至少公孙哥哥和朱武哥哥尚且无恙。知道这些,也算没白跑这一趟。”

三人寻不见人,只得转头回去。行到紫虚观解开驮马下山去。

戴宗忽而想起甚么,问燕、时二人:“你等可知昔年罗真人赠给宋公明八句话,当做预言。现在看,句句应验。”那二人都言不知,戴宗便口里背诵出来,道是:

忠义者少,义气者稀。幽燕功毕,明月虚辉。

始逢冬暮,鸿雁分飞。吴头楚尾,官禄同归。

时迁听了懵懂,再教燕青解析其中之意。

燕青道:“头两句,说咱梁山好汉里鱼龙混杂,忠义之士很少。再两句,说咱征辽之后,朝廷不会真心封赏,顶多给点虚名。又两句说,梁山众人会在某年岁末,被遣散分离。最后两句说宋江,在吴楚之地丧命,什么官阶俸禄,都化作一场空。如今看来,句句应验。”

时迁道:“这罗真人确是神仙,未卜先知,被他都说准了。”

燕青却道:“招安那日,俺燕小乙便也看准了,水泊众兄弟不会有好下场。俺不是神仙,只是洞悉世事!”

三个人一头说,一头寻路下山去。人无身后眼,他三人哪知,待他们转过山坳走远了,却有一个人从紫虚观道暗影里闪将出来。

这人头上扎个发髻,上身一袭青布短衣,膝下玄色裤子,膝盖以下似戴总那般,也缠着绑腿,足蹬厚底麻鞋。一双鹰眼看人,阴惨惨的,仿佛能剜下一块血肉来。

不是别个,这人乃是昔年的河北降将“神驹子”马灵。戴宗、燕青、时迁三个半日里的一举一动,这马灵都隐在近处,仔细看在眼里。连他们说的每句话,他也听得一字不漏。

此时他纵身跳上观顶屋檐上,盯着三人背影看,直至行到远处,

看不见了才罢。转回头,几个纵跳,马灵便已蹿到绝壁前“鹤轩”里,仰头向上,呼哨一声。

却见山洞之上数丈之处,丢下一条粗索来。须臾间,数个黑影顺着绳索滑下来,毫无阻滞,身法飘逸无俦。正是公孙胜、乔道清、樊瑞。略缓一缓,再见一个人慢吞吞地盘下来,却是朱武。可叹昔日的“神机军师”,如今跟着一群道人过活,仍没学会将“神机”显露成“神迹”。朱武之后,便是十几个小道士顺绳梯盘下来。有的回紫虚观,有的开洞窟门,各自忙碌去了。

公孙胜此时已改回昔年云游时的打扮,又似一个游方道人了。怎生打扮?但见:

八字眉下,杏子眼专看阴阳。四方口外,花白胡细数春秋。

绾蓬松双丫髻,穿巴山短褐袍。手拿鳖壳扇,足蹬苎麻鞋。

腰系杂色彩丝绦,常捆散仙。身背松纹古铜剑,敢刺鬼魅。

公孙胜去问马灵道:“那三个人,真个下山去了?”

马灵打个稽首道:“师兄放心,贫道眼见得他们下山,已行到了山下村子里。那厢早已人去屋空,他们安身不得,只能漏夜出山去。”

公孙胜点一点头道:“走了好!走了好!免去一场红尘之厄。”

樊瑞道:“师兄昔年去寻晁盖,劫夺生辰纲,聚义十年,如何不怕红尘之厄?”

公孙胜面色悠然:“水泊十载一梦,贫道命里有此一劫。如今终于缘尽业销,便可斩断尘缘,一心静修了。”

乔道清听公孙胜此言,眉眼间一跳。沉吟片刻,开言道:“自从恩师罗真人仙去后,师兄日益散淡了。昔年那一腔豪气,如今已丝毫不存。师兄修为真个已臻化境,立时便也要羽化登仙了不成?”

公孙胜淡淡一笑:“你我修为相若,自归入本门以来,师尊赞你魔心退尽,又几次替师尊效力。放眼本门,何人在修为上比得贤弟?若能得道,只恐还是贤弟占先。”

乔道清道:“本门始祖罗讳公远,其清微道法和龙虎山道陵天师、华山陈抟净明祖师已属一门,都在‘正一道’门下。恩师一脉虽是公远祖师庶出,却得祖师传授‘天心五雷’正法。传到恩师这代,无有子嗣。幸得师兄承袭衣钵。如今吾门虽偏居北境一隅,道法已然名满天下。皆师兄两番下山,光大师门之功德。”

乔道清为人桀骜,罗真人在时,明里暗里要跟公孙胜争这“师门衣钵”。今日忽然当众夸赞公孙胜,反常必妖。几个人都不接他话,静待下文。

果然有事。乔道清徐徐再道:“贫道生在陕西泾原,幼年饱受西羌党项人之侵扰。少年时偶游崆峒山,遇异人传授幻术。攻于外道,不悟玄微。虽得恩师点化,终究根基不牢,修为有限。如今这蓟州二

仙山,北境女真人日渐猖狂。难不成晚年要与女真为奴?贫道思虑许久,有意去终南山遁世,求个清净坟墓。恰好今日师兄欲尽斩尘缘,便恩准小弟也离去罢。”

马灵与乔道清素来亲厚,此事也是两人商议好的,便也躬身施一礼道:“贫道与乔道兄一般心思,还望掌门师兄成全!”

公孙胜未料到,自己闭门谢客这一番做作,竟引得乔道清如此不满,以自己一句“斩断尘缘”为由,公开提出要散班下山去。不免勃然大怒,抬手去背上,便擎出了那口松纹古铜宝剑。

有分教:二仙山二仙难共存,紫虚观子虚终乌有。

毕竟公孙胜发怒拔剑,要对乔道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