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坛、磨心堂、法云堂在右。
北有三间藏经阁,两旁侍立钟鼓楼。
明间檐柱有对联一副:
芳蔼氤氲尽是旃檀之气,莲花涌现无非宝洛之光。
原是菩提修身处,翻作杀戮殴斗场。
二人进得寺来,只见庭院内遍插认军旗,刀枪剑戟各色军器堆放无数。大雄宝殿内神祇皆无,已充作军帐。正中桌案后端坐一老者,戴虎皮帽,穿貂皮袄,一部杂色络腮胡须,耳带金环。正是目下曾头市的当家人,唤作曾伯虎。
大案左侧设一个座位,坐着个大汉,却是学究打扮。两旁站立十数人,有宋军装束,顶盔贯甲的;亦有北地装束,皮帽裘袍的。内中有五个莽汉,熊躯虎体,光着额头,脑后散着数条辫子,人群里最是显眼。
庄客上前对帅案后那曾伯虎耳语几句。曾伯虎一拍桌案道:“哪里来的细作,敢窥伺俺营寨。与我拖出乱棍打死,弃尸喂狼。”堂上哄然答应一声,走出数人就要动手。
却看燕青不慌不忙,拱手施礼,操登州话答道:“不劳各位好汉动手。俺兄弟俩百里跋涉来曾头市地面,原是为求财。若求财不得,图个进身也可。若皆不得,便思将这贱躯抛却,亦无甚不可。”
看一看曾伯虎面色,燕青再道:“尊驾可待俺将宝贝献上,若不中尊意,悉听发落。细作之事,实不敢为。”
曾伯虎闻言,挥手让上前的众人退下站立,说道:“看不出你这娃娃,倒有几分胆色。既不是细作,且看看你的宝贝。若还让俺中意,求财俺给金子、求出身俺给你一片店铺。若是俺不中意呵,你们还得喂狼!”
燕青叫时迁解下包裹,将整副鞍韂鸾辔,一样样摆上曾伯虎桌案。不待燕青摆完,殿中之人俱围拢过来,争抢观看燕青带来的宝贝鞍韂。神乎其技,各个称赞不绝。
燕青却瞥见桌上铺开一幅地势舆图,密密麻麻标满蝇头小字,半开半卷,暗自留意了。
这边有五六个光头辫子,已齐齐伸手去抢夺鞍鞯。曾伯虎断喝一声:“住手”,右手一挥,每人右手多了一条鞭痕。光头辫子们皆讪
讪退后,归位侍立。
曾伯虎开口道:“兀那娃娃,你这宝贝俺留下了,你要价几何?”燕青道:“不还价,足银五百两。”
曾伯虎眯着眼睛,也斜着燕青道:“好却好,着实贵了。你可知我是哪个?”
燕青拱手答话:“远近百里,谁个不知曾伯虎大名。男女敢来曾头市,就是为着足下公道守信,一诺千金。不拘哪个,若是欺负俺,尊驾定会与小可做主。”
曾伯虎语塞,打个哈哈,开言道:“今日天色已晚,客人且住下。待明日却商议。”说罢挥手让燕青下殿。燕青唤时迁上来,两个人慢慢地逐件收好整套鸾辔。满殿之人瞪眼瞧他二人,燕青、时迁却似浑然不知。
半晌收拾妥当,仍旧是时迁背起包袱,燕青拱手道:“不敢动问寨主,教小可二人哪里歇息等候?财已露白,小可二人生死是小,丢了宝贝让寨主动怒,伤身事大。”
曾伯虎沉吟片刻,点首叫过一人,叮嘱几句。那人唤燕青、时迁跟随着,行到法华寺二进院内,推开“磨心堂”房门,让二人进去。随行的递过一只净桶,一坛清水,几个炊饼道:“就在这里安歇,明早有人叫你上殿。不许乱动,当心性命。”说罢二人在外把房门锁了,转身离去。
燕青悄声对时迁说:“却才哥哥可见那金人案上舆图?”时迁应道:“自是瞧科,那该当是曾头市山川河流舆图,俺已记住村口大寨的布置了,标有陷坑和拒马。只是大半个村坊的图被卷起。不是俺夸口,只要让俺看一次,绝死不会忘记。”
燕青大喜道:“适才我故意要得价高,让这厮们难做决断,必起杀心。却才殿上人多嘴杂,我料他必定留你我在此住宿,好趁夜结果了,抢夺宝贝。俺却想请哥哥今夜盗取舆图,报与山寨知晓。若哥哥心记神奇若此,便请哥哥漏夜去偷图观看,记牢便回。此屋呆不得,吾算计二更后必有人来摆布你我。”
时迁道:“此事容易。你随我攀到梁上,转到隔壁安歇。天黑后你随我上到房顶等候,我自去盗图。得手后我回转来接你。”
燕青道:“这样最好,只是生受哥哥了。”二人自议论端详,只待夜半时分作乱捣鬼。正是:
鸡鸣狗盗亦长技,事到临头显威力。
不见昔年齐孟尝,凭此脱困离秦地。
却说那曾伯虎逐燕青下堂后,继续议事。那文士打扮的,就是曾魁。正在议论的乃是最新布置的布防节略,被曾魁精细画在舆图上,好说与众人听。盖此时女真尚未有文字。阿骨打下诏令叶鲁与完颜希
尹造女真文字。“仿汉人楷书”再“因契丹制度,合本国语制女真字”。也只是大贵族才能习得,宋境内这一伙女真人皆不识字。营寨布防,只得画图指点,方能分说明白。议事已毕,诸人皆去忙碌,殿上只剩那金人老者与曾魁二人。
曾魁问曾伯虎道:“阿嘛(女真话,称呼父亲),刚才为何不杀了那客商,夺了马鞍。那真个是好宝贝呵。”
曾伯虎说:“就你性急,刚才当着几个汉人头目,教俺咋个杀人夺鞍?怕不说俺们金人暴虐,再鼓动汉人离去。北边若有动静,咱们靠哪个去拼杀迎敌?”
曾魁便说:“那也不能五百两买这鞍子呵。”
曾伯虎说:“痴儿,今夜三更里你带几个精细人,潜进房去偷偷杀了,夺得那马鞍便是。明日推说五百两买了他,也便堵住那些汉人口舌,岂不是好?”父子二人皆笑,好不得意。
入夜,燕青、时迁。按白日谋划,攀梁从法华寺脱身。时迁去盗看舆图,须臾间回转,示意燕青已经得手。燕青赞道:“盗圣,名不虚传!”二人潜出法华寺,藏到寺外树林里。
三更里只听寺内火把闪耀,叫骂几声后,又再安静。燕青对时迁说:“哥哥且听,这定是要摆布我二人。俺把鞍韂留下了,他们得了宝贝,也就只当我们畏惧逃跑了,也许懒得来追。”时迁说:“贤弟好算计,果然严榫合卯,分毫不差。”
待天色微明,二人又分头到五处营寨附近,盘上树梢张看备细。忙回到村前树林那几个伴当处,叫醒三人,皆翻身上马,趁天未大亮,狂奔回程。于路两次换马,定更天回到二龙山。匆匆与鲁智深、林冲、杨志见了个礼,吃了些许点心,讨了灯火纸笔,被喽啰引至前几日宴饮的暖阁中歇息。时迁同了燕青,恐怕忘记,连夜背诵,绘出曾头市布防舆图,才去睡觉。
醒来时已过正午,只见鲁智深、林冲、杨志正坐在二人房内桌子边,翻看舆图。时迁、燕青翻身跳下床来,拱手施礼道:“小弟们孟浪了,教三位哥哥等候。哥哥何时到得此间?”
鲁智深微笑起身,一手拉着一个说道:“贤弟们辛苦,立下大功。有此舆图,曾头市唾手可得。”有诗为证:
马嵬坡下箭镞血,当阳桥头燕声昂。
无限杀机消不得,空留篷草怨斜阳。
林冲先派一彪喽啰去往曾头市路上十里处埋伏,遇见可疑之人皆捆起来送回,备细询问。再吩咐喽啰开仓取粮,蒸炊饼煮肉汤,备办犒军吃食。
林冲问杨志道:“杨家原以枪法闻名,但兄弟你却独擅刀法。汝可知步战刀法,以何者为王?”
杨志道:“那自是唐时步卒破骑兵的陌刀之法,势大力沉,当者齑粉。只是陌刀太重,寻常人舞动不得。”
林冲又道:“次之为何刀法?”
杨志再道:“吾等最为熟识就是朴刀,分则一刀一棒,近战生威;合则成长大杆刀,可以及远。”
林冲道:“吾有一策试言之,列位看看可使得。不日吾等要打曾头市,幸喜这山上军械甲胄都齐备。吾意教鲁家哥哥、阮小七兄弟带十人,习练陌刀战法,破寨时用得上。”
鲁智深闻言道:“初唐陌刀阵乃是药师李靖所创战法,最利防守,冲锋则笨重煞。还须得挑选彪形大汉,方穿得甲、挥得刀。洒家初入行伍,也用过陌刀。无甚刀法,有气力,听招呼,齐进齐退便是。”
林冲再道:“杨志兄弟也带十人做一队,使朴刀,着轻甲,专一灵动游击,冲敌阵角。”杨志颔首遵从。
林冲又道:“时迁带第三队十人,使斩马刀,着夜行衣,专做偷营夜袭,猎敌首脑。可使得?”时迁喜道:“此事非俺莫属,却是搔到俺的痒处。”
林冲道:“其余人等皆听俺调度。燕青领歩卒、俺领骑卒,破阵杀敌,皆在此一战!”
一旁玬儿和郑秀儿急切问道:“俺们却如何上阵杀敌?”
林冲笑一笑道:汝二人守牢山寨,再备下一两日的吃食,送些热酒热羹劳军,便十分好了。”
玬儿心知这是林冲体恤女眷,张一张嘴,还想争辩几句。转头看到杨志一脸疼惜,终还是闭了口。
待大军出征时,二女子却能安享一段清雅时光。正是:
新样梳妆巧画眉,窄衣纤体最相宜。
清风徐来花影动,小阁幽窗静弈棋。
众人正叙话间,有派去埋伏的喽啰带上数个绑缚着的汉子。当先一个光着一颗头,浑身衣裳撕得粉碎,满身是血,双臂被牛筋粗索紧勒着。一个喽啰在前牵拽,后面有人一步一棒,打将近前。
为头的喽啰禀报:“俺们四五十个人在青石峪埋伏,正午这一伙约有二十余人,手掿军器自曾头市方向来。被俺们截住,动起手来。为头就是这个鸟人,打坏了咱们五七个人,现下尚不知死活。咱们人多,搠翻了他们十数个,余者被俺截住退路,只得朝山寨逃过来。俺们分一半人继续守着,这一半追至山前。恰好大伙人马到来,帮俺们打翻捆了这几个鸟人。
杨志闻言,教喽啰将这几个一发带着走。有喽啰送蒸饼和肉羹解饿驱寒。入得寨里众人落座,杨志开口教把那光头汉子带上前来。
林冲辨认出,这人乃是昔年晁盖打曾头市时,来军中细作那两个
僧人之一,便是这厮骗得晁盖去劫营,中埋伏身死的。不由得气满胸膛,跳起来,挥拳便要结果了他。
杨志慌忙起身攀住胳膊,劝阻林冲:“军卒皆是受人驱遣的,不得不莱。并无私仇。小弟跟哥哥一样,痛惜晁天王。可不必迁怒底下军卒喽啰,杀之坏了哥哥名头!”
林冲被杨志如此一劝,最盛的火头过去,身躯慢慢松弛下来。恨恨地瞪那人一眼,转头坐下去,再不开腔,那一双豹眼阴惨惨盯着那人。任谁人被他一盯,都得毛骨悚然。
杨志劝住林冲,再回头问这汉子“你故乡哪里?”
那汉子答曰:“俺是山西蔚州人(今山西平遥)。家族传说,俺们这一支是鲜卑人后裔,晋时内附改姓郁的。”
杨志又问:“因何来到曾头市的?”
郁高答:“俺十岁上,家乡遭旱灾。俺娘及妹妹饿死,俺随爹爹于路讨饭来郁秩(今山东平度)投奔堂叔。不想行至凌州,俺爹病死。俺又不知堂叔音讯,只得四处讨要,堪堪饿死。幸得曾头市村上一家张姓人家收留得活。”
杨志再问:“不好好务农过活,怎么成了盗匪?”
郁高身躯一晃,愤然说道:“哪个是盗匪?你们梁山便不是盗匪?俺也是奢遮好汉。俺那养父就是一条好汉,曾头市地面做得里正。”
杨志问道:“既是你等父子作这曾头市里正,因何你又与那曾家为虎作伥?”
郁高满脸恨意,答道:“十余年前,那一伙儿北地女真三百人自登州来,在曾头市赁房开店,诈赌敛钱,欺行霸市。俺父子带盍村青壮及二百余庄客前去弹压,那曾弄父子敌俺们不住,先是唯唯诺诺地应承赔话。后来不知从哪里请来两位教头,还有百十个军汉,相助曾弄。俺父子再不是曾家的对手,被那史文恭枪挑箭射,杀了俺义父及两个哥哥。”
时迁插言道:“如何只你活下来?”
郁高道:“因俺是鲜卑人后裔,那时年纪也小,曾弄却不杀俺。曾氏占据了义父家的庄园,从此霸住曾头市,把持牲畜买卖,且杀牛放赌、又开设勾栏行院,盘剥往来客商。”
鲁智深心急,不耐烦问这些陈年往事,开言问道:“现下曾头市尚有多少汉家庄客?”
郁高道:“俺这几个余下的庄客,现在被曾魁使唤着,帮他扮盗匪打劫往来客商。官军来剿,就绑俺们送官吃打杀头,他再使钱将俺们剩下的赎出来,继续为盗。原来庄里尚留有百七十个庄客,现在十停里去了六七停了。”
杨志问道:“此次因何到二龙山这边来?”
郁高答道:“为着前日有两个客人,将一副名贵鸾辔鞍韂来货与曾魁。曾魁说这客人半夜里盗了曾家金银,逃脱村坊。命我等于路追下来,定捉将回去。”
杨志听闻,笑着对郁高道:“你说的两位客商,便是他们。”燕青、时迁起身,略一拱手。
杨志再道:“郁高,你可知道梁山是何等好汉?”
郁高道:“曾魁早告诉俺们,尔梁山是一伙盗匪,杀官造反。招安后已被官家尽数诛灭,尸骨无存。”
时迁听得此言,怒气早按捺不住。也不作声,合身扑向郁高,扭住便打。争奈郁高体壮,时迁只抓到他肚脐儿左近衣襟,挥拳亦只打到他胸口。几拳擂去,若敲鼓般砰砰地响,却似与郁高搔痒一般,浑不在意。再向胁下捣了几拳,郁高吸憋一口气,身躯扭罢几扭,兀自挺立不动。时迁却待去打他裆下,被郁高觑得亲切,只一脚,将时迁踢出一丈多远,摔在地上半晌挣扎不起。
有道是:梧桐叶惨被秋霜落,菡萏花哪禁寒雾摧。
毕竟鼓上蚤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