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一章 客(1 / 2)青衫隐首页

冥冥细雨,连连绵绵。

时值梅雨季节,灰黄的天色加上弥漫的水雾使黄梅县显得格外凄凉。

黄梅建县始于汉初,原名寻阳县,因域内有黄梅山、黄梅水,在隋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改为今名。黄梅县位处吴头楚尾,可西进广济(今湖北武穴)、东退宿松(今安徽宿松)、南棹江州(今江西九江)、北辕蕲州(今湖北蕲春),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水陆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嘉熙元年(公元1237年),蒙古大汗窝阔台发动了第二次侵宋战争。是年十月,蒙古宗王口温不花、万户张柔率军入侵淮西,窥伺江南。来势汹汹的蒙古铁骑如同疾风骤雨,羸弱宋廷猝不及防,连失光州(今河南潢州)、蕲州(今湖北蕲春)、舒州(今山西潜山),进而黄州(今湖北黄冈)被围。守将王鉴、黄文胜迎战失利,被迫龟缩城中待援,局势危如累卵。急报传到临安(今浙江杭州),宋廷震动,急诏“京湖安抚副使”孟珙率军星夜驰援。连番血战之下,虽是保住了黄州,但形势所逼,不得不将蕲州、广济、黄梅的治所迁出。

随着黄梅县治侨于大江中洲(今江西九江),城内立时大乱,富贾豪绅、平民百姓纷纷南下,只剩老弱病残,凋敝不堪。若不是有“影江流”在城中勉力维持秩序,黄梅县早就成了一座“鬼城”。

其实,“影江流”崛起之初,只是股以贩私掳客为营生的水贼。当时,宋廷南渡不久,疲于应付与金国的连绵战事而无暇他顾,加之当地官府又与之勾结,致使“影江流”越做越大,不出十年,其势力竟是遍布长江流域,猖獗得连宋廷的官船都敢劫掳。宋廷震怒,年年遣兵围剿,可无一胜绩。

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平章军国事”韩侂胄发动北伐金朝的战争(史称“开禧北伐”)。因战事需要,宋廷任命徙居枣阳的孟宗政(孟珙之父)为当地县令。孟宗政觉得可以借助“影江流”的势力来对抗金国,便只身前去招降。时任“影江流”总舵主的肖聚素来敬仰“抗金名将”岳飞,巧合的是孟宗政的祖父孟安、父亲孟林俱是岳飞部曲,所以两人一见如故,立刻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此后,“影江流”践行诺言,多次协助孟宗政固守枣阳、击溃金军。因此,“影江流”的江湖地位日隆,不久便跃居“四水”之首,至于贩盐走私、掳劫客商的勾当自是不屑再做了。

孟宗政仙逝后,“影江流”划归其四子孟珙麾下。出于拱卫江州(今江西九江)的目的,孟珙将“影江流”的总舵迁往黄梅县东南——临江驿(今小池镇)。

临江驿虽是小小的驿站,却因南饮长江,北枕平川,所以舟楫频繁、商旅云集。尤其是近半个月来,来自三山五岳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有儒雅风流的文士、衣衫褴褛的乞儿、神秘莫测的僧道、挂羊头卖狗肉的走方郎中……他们或是持柬而来为“影江流”的总舵主贺寿,或是不请自来别有心思地浑水摸鱼,抑或千方百计地混进城里图谋不轨……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人物将临江驿闹得鸡飞狗跳,四衢八街每天都在上演着打街骂巷的荒诞闹剧。

奇怪的是,一家名曰“沽月楼”的酒楼,不同于其他酒楼茶肆的乌烟瘴气、喧嚣嘈杂,冷清得出奇。左右闲来无事,大腹便便的钱掌柜左手支着昏沉沉的脑袋,右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算珠,心里颇为气闷。这些年,生意是一天比一天惨淡,只因“影江流”的几位老主顾时常照顾生意,才能勉强维持生计。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半个月前堂倌和厨子也跑了,钱掌柜寻思着就此关门大吉,跟左邻右舍一起南下另谋生计。可他那位贼婆娘太过吝啬,舍不得丢下这份家业,死活不同意。“影江流”的张顺、张贵兄弟俩也来相劝,说过一阵子日子就会好起来……想到这,钱掌柜就来气: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爱打洞。黄头奴(对金国人的蔑称)打过来时,张家老头子就是这一套说辞,现在鞑子打过来,他俩儿子还是这套说辞,可连年战祸,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掌柜,可有雅间?”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昏昏欲睡的钱掌柜,被这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不悦道:“没有……”

话音未落,钱掌柜已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连忙歉然地看向门外。只见门外俏立着一位翠衫少女。那少女当真极白,凝脂般的肌肤犹如雪光萦绕,隐约可见肤下细细的青筋。一张瓜子脸儿,倒也秀美绝伦,只是太过冷漠,尤其是那不带一丝情感的双眸,极为森冷,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似乎是看透了一切,更似乎看着的一切都是死物……

“死物?”

钱掌柜心里冷不丁地蹦出这么个词来,吓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翠衫少女身侧精巧的木制轮椅上坐着位儒雅俊秀的年轻公子,年轻公子清朗的目光环顾四周,见店里冷冷清清,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随手一指,对少女道:“颜柔,如果没有雅间,我们就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吧。”

年轻公子说话不疾不徐,声音温柔好听,让人有种如沐春风、如临秋水般的愉悦。

钱掌柜缓过神来,见年轻公子一身绫罗绸缎,心知必是贵介公子,连忙出迎,躬身谄笑道:“公子,小店后院尚有几间上房,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颜柔蛾眉微蹙,显然是不喜钱掌柜前倨后恭,可又不敢拂了自家公子的心意,只能冷冷地回答道。

钱掌柜只道是自己先前失态惹怒了人家姑娘,却也不便解释,只好满脸堆笑道:“烦请姑娘出示路引文书,然后随小的入店登记。”

其时,古人的户籍管理较为严格,寻常百姓是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居住之地。若必须外出,需经由当地官府开具离乡文书方可远行,这便是“路引”了。在遇关卡或住店时,行人需出示“路引”,方可放行、入住。否则,依律治罪。至宋朝,这种制度虽较前朝宽松,但军事重镇的管治自是不同别处,尤其是处在“影江流”监管下的临江驿更为严苛。虽然,钱掌柜见那公子贵气逼人不似寻常人家,但仍要查询身份,证其来历清白才敢接纳。

“我家公子身份尊崇,路引文书岂能轻易示人?不知你可识得此物?”

颜柔摘下悬于腰间的圆形碧玉腰牌,只是在钱掌柜眼前晃了晃便收了起来。

“好玉!”钱掌柜脱口而出:“此玉牌色泽温润澄净,质地细密莹透,应该是碧玉中的极品。”对于鉴赏玉器,钱掌柜颇为自得,哪怕不过手,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他也能立刻分辨出玉质的优劣。“只是……”钱掌柜尴尬地笑了笑,“玉虽好玉,但也仅是块玉而已……”

颜柔不待钱掌柜将话说完,截口道:“你可是瞧清楚、瞧仔细了?”

钱掌柜被颜柔颇为不善的语气一唬,顿时觉得脑袋瓜子不够用了:这玉牌除了纹饰古朴之外,并没有特别之处啊?他紧锁着眉,左思右想间灵光乍现:对对对,那玉牌上还刻着字呢,弯弯曲曲的不太好辨认,似乎是篆体“鲸”字……

“‘鲸’!”钱掌柜吃惊地瞪大眼睛,他这才想起,有一位大食国(唐、宋对阿拉伯人的统称)的珠宝商人委托自己鉴别玉石时说过的秘闻:天下美玉,尽在飞鲸,“飞鲸帮”帮主佩戴着的血玉是无价之宝,其少主佩戴的是价值连城的黄玉,总管佩戴的是极为珍稀的墨玉,长老们佩戴的是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护法们佩戴的是不可多得的碧玉……

“这是……”

颜柔见钱掌柜诚惶诚恐地将要说破她的身份,立即竖起一根白嫩玉指,轻轻摇了摇,冷眸中寒意彻骨。

醒悟后的钱掌柜立刻双手捂紧嘴巴,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堵在喉咙里,憋得他脸色涨红。他可不敢得罪这对主仆。虽然,“飞鲸帮”远居泉州,且仅列“四水”之末,但因其掌握大宋的海运,帮主又是泉州市舶司提举,可谓是富可敌国,权倾天下,是“四水”之中最没人愿意招惹、最没人敢得罪的存在。

这下问题来了,颜柔佩戴的是碧玉,在“飞鲸帮”中应该是护法级别,但她却只是贵公子的侍女,那么这位贵公子在“飞鲸帮”中该有多尊荣?想想都让人直冒冷汗,钱掌柜低着头,竟是再也不敢直视年轻公子,战战兢兢地将这对主仆请至后院。

没想到区区临江驿竟有如此雅致的酒楼?!

年轻公子颇感意外。

虽然,“沽月楼”的前院是普普通通的两层木结构酒楼,但后院厢房则被花木掩映,曲径通幽。年轻公子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周围景色,兴之所至,他伸出修长细白的手,细如针尖的小雨,跌跌撞撞地落入手心,让他生出一种雨滴在自己手心里蹦蹦跳跳好似活了的错觉。

有趣!

年轻公子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这时,一朵白花轻舞而下,也落在年轻公子的手心里。年轻公子抬头望去,无瑕的朵朵白花正从青石板路两边的树上簌簌落下,美不胜收。

“掌柜,那是什么树?”年轻公子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