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如果你来过明斯克,一定会被这里的色彩所折服。金色的教堂穹顶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大理石墙上彩绘着门徒的正面像,郁郁葱葱的树林与明亮瓦蓝的天空相得益彰,像是一副调色极其完美的油画,又像是已经搭建好的舞台邀请着人们走进,有什么精彩的故事以这里为背景马上就要发生。
而我的人生,我的灵魂也如同明斯克的调色盘,为多种不同的力量控制着。不幸的是我并没有明斯克那样的能力驾驭如此多的色彩,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遇到过一位乡村的神秘学家——村子里的人都叫她老巫婆——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让我心里发毛,就在我要逃跑的时候,老巫婆以一种神秘的语气说:“我看到了你的未来,孩子,记住,一鹰抓两兔,一只也抓不住……一鹰抓两兔哟……”
不幸的是,直到二十岁之后我才逐渐理解所谓的两只兔子。一种力量驱使我想要飞上天空,触摸虚无缥缈又让人心醉神迷的星辰,而另外一股力量把我拖回地面,回到布满灰尘的闹市与街坊,那里有一大群衣衫不整的人们,他们不关心宇宙,也不在乎星星是怎么燃烧的。他们最关心的是手上的几个卢布,他们互相开着粗鄙的玩笑,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他们是暴民,是罪人,也是普通人的丈夫,是军人,是农民,是工人,是小市民,是小商贩……在这群让人嫌弃的被抛弃自生自灭的人之中,我发现了同样让人无法自拔的世界,听到了仿佛是历史的齿轮转动的声音。朋友,他们既不优雅,也不学识渊博,但是未来是属于他们的。
我还记得母亲在明斯克乡间的小木屋讲那些科学家的故事,木柴在火炉里噼啪作响,映照着母亲年轻的脸。那时候世界也很年轻,宇宙也一样,虽然已经过了随便捣鼓就能发现新的元素,新的物种,新的材料的好奇的童年,但是也在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青年时期。宇宙还有很多谜团,似乎在邀请人们前来破解,但是又恰到好处,好像我们稍稍努力一点就可以够到皇冠上的明珠,但是又永远够不着,如同我向塔什干比喻的那样,宇宙还是一个蒙着面纱的美人。牛顿、伽利略、卢瑟福、玛丽居里、还有近年名声大噪的爱因斯坦、狄拉克……
与母亲不一样,父亲是一位标准的北联军人,就像他生来就适合干这个。不过父亲不喜欢讲故事,他许多时间都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从来不主动说故事。一旦父亲开始说故事,那个故事一定会特别精彩。父亲讲述的一般都是关于将军与战争的事,还有北联的战舰。当然,也有一些古希拉尼克的英雄和传说。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特别向往那些披荆斩棘的大英雄,双手似乎也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我一定能够用充满力量的手来改变这个世界——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现实是怎么样的呢?我确实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是结果却往往不尽人意——虽然远远比不上那些大英雄或者大科学家,而且我敢肯定我的天赋也远不如他们。我总是以远远超过同龄人的毅力去完成别人无法理喻的事情,比如坚持在冬天用冷水洗澡或者永远用自己的原则要求自己之类,我以为自己正像一颗行星一样坚定地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无常的命运之风无法动摇我的轨迹,是的,我是这么以为的,不管这条路多么遥远,不管我走的多么慢,我总能成为一个“善”的人,一个大写的人。
直到我发现不管我如何挣扎都远远不够,世界上痛苦的人太多,而那些有趣的问题又百思不得其解,仅仅是自己活着就已经精疲力竭,英雄与天空也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每当我面对无情的现实与似乎都无法实现的目标时,就有一种脚踏两条船的无力感,这两条船还在颠簸的海面上承受着狂风巨浪,随时要将我撕裂开,但是我有永远无法割舍其中的任何一条,哪怕明知道以自己的力量一条船都操纵不好……
“同志酱!”塔什干的呼唤把我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你看那里!”
“怎么了?”我回过神来,“那里就是一棵树呀,你看,这就是普通的白桦嘛……”
塔什干摇了摇头,“这里好平坦,塔什干没有见过,而且,这里的植物颜色,都好鲜艳……”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我对这个小女孩的身世其实并不了解——除了他和塔什干号驱逐舰的种种神秘联系。如果她从来没见过塞港之外的陆地,那么大约确实会对平原感到新奇。
此刻,我和塔什干正坐在前往明斯克的列车上,新世界的魔方能源列车比旧世界的火车舒适美观多了,安静、整洁、快速,整个列车微微悬浮于轨道上,让我啧啧称奇。塔什干看上去也并不比我有经验,一路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
“塔什干第一次出远门吗?”我问。
“塔什干以前一直在塞瓦斯托波尔和其他舰船一起训练上学,出海的话,也很少看到陆地。”
“这样吗,那倒是非常奇怪。”我说,“为什么会委派对于外面旅行几乎没有经验的你来执行安保任务呢?”
“呜啊,同志酱,水星姐喜欢恶作剧就算了,你也不相信我吗?”
“我没有哦,”看着突然激动起来的塔什干,我解释道,“只是有点好奇。”
“塔什干不知道啦,也许……可能港区的其他伙伴都有任务在身吧。”
这样吗?她不会真的在骗我吧,就像那位爱开玩笑的水星纪念前辈说的一样——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念头出现在我的意识中,不过很快我就否决了这种看法。塔什干,就像塞瓦斯托波尔说的那样,并不像是会说谎的孩子。
“同志酱,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你和我们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这句话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说的,虽然我还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塔什干不是普通的小女孩了。
“这样,因为同志酱其实不想留在小小的塞瓦斯托波尔吧。”塔什干的声音听上去微微有些发颤。
“塞瓦斯托波尔也很好啊,风景挺不错的,而且我在旧世界也是在海军学院学习过,如果留在塞瓦斯托波尔,不也挺好的。”
“所以同志酱最后选择来海军学院吗?”
“这个……我不太确定。”
“果然——”塔什干叹了口气,“同志酱除了父母,还是有一些什么非常在意的事情吧,塔什干感觉得到,同志酱的心不在塞瓦斯托波尔,而是……”塔什干挥了挥手,欲言又止,“我也不清楚的什么地方。”
我没有回答,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我在想什么。如果我当时选择留在了塞瓦斯托波尔,世界又会是什么光景?不过,以我的性格,可能也确实不会永远沉醉在某种幸福的温柔乡之中,尤其是现在,未知和远方在呼唤我,我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我的心向我召唤,驱使我不断向前,走向我看不清的远方。
“如果一定有什么理由要离开的话也没有什么,”我安慰她,“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塔什干在学院也有塞瓦斯托波尔、水星纪念、火力这些伙伴。新世界的交通这么便利,你要是愿意,就在休假的时候出门多走走就好了,新世界也有很多有趣的人不是吗?”
“嗯。”塔什干简短地答应道,我也没太在意,低下头继续在掌上计算机上查阅资料,直到我发现气氛不太对,塔什干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像睡着了一样。我抬起头,发现塔什干正低头拨弄着衣服上的毛球,眼睛埋藏在刘海的阴影中,看不出表情。
“塔什干?”我试探着呼唤着她。
没有回答,我有些着急了:“塔什干!”仍然没有回答,我只好把塔什干的头掰起来,那张看上去仍有几分不成熟的脸颊上,隐约有两道泪痕。
“塔什干……”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有些难过,就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抱歉,你没事吧……”
塔什干还是不说话,我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只得把手上的计算机丢到一边,把塔什干拉过来,像安慰小孩一样笨拙地轻抚着她的头发,轻轻擦掉眼泪。
“好了好了,没有受委屈吧,不准哭了。”
塔什干闭着眼,还是没有作声,就像睡着了一样。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的时候,塔什干就像刚刚从一场甜美的梦中苏醒过来一样伸了个懒腰。
“没事吧……你刚刚……”
“呜啊,不小心睡着了。”塔什干轻松地说,“要到明斯克了吗?”
“啊……是的,不过塔什干你真的没有问题吗,刚刚……”
“刚刚怎么了?”塔什干好奇地盯着我,反倒让我觉得是我自己出现什么幻觉了。
“呃,没什么。”不过我开始有些怀疑塞瓦斯托波尔所说的“塔什干从来都不会说谎”这样的论断了,塔什干虽然看着非常年轻,却又有一种不协调的自信大方,还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这也并不让人讨厌。反倒是塞瓦斯托波尔,看上去更加年长,实际上却咋咋呼呼,很好对付。
简单收拾了行李,经过一路换乘,交通工具由魔方能源列车变为汽车、步行,我们逐渐远离了明斯克城区,这边倒是没有特别剧烈的变化,大部分农村的房屋还维持着战前的模样,让我有一种如果战争没有发生,现在的村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想法。越是接近我记忆中的村庄,我的心情越是复杂,既希望快点赶到,又害怕来到我熟悉的家。我应该怎么面对家中的父母?这个时候,父亲应该不在家吧,他总是在部队里很忙,母亲应该在谷仓边晒太阳,现在是假期,学校的孩子们应该没有上学,围在谷仓边晾晒的衣服棉被边玩捉迷藏……
终于到了,就在那栋房子的后面,我几乎是拉着塔什干跑过去的。
随即,兴奋戛然而止,我呆在了原地,塔什干从后面撞了上来:“同志酱,你干什么啊。”
本来应该安安稳稳待在那里的小屋,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凭空消失了……
那一整块空地,看上去那么突兀。
塔什干也意识到了什么,挠了挠头:“同志酱,没有找到吗?”
“不见了,”我喃喃自语,“不应该啊,哪里出了问题……”
周围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唯独有我熟悉的那一间小屋……
不对!如果我的父母还是在明斯克相识相爱,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个世界现在有两个我?还是说,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我就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去哪里了?旧世界的塞瓦斯托波尔?或者,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我,也没有我的父母?
我感到头痛欲裂,周围的一切,那棵白杨树,那个谷仓,那些还在衣物间穿行的小孩……为什么,为什么唯独……
“我见过你。”突然一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缓缓从我身边传来。这个声音是……我抬起头,发现正是那个老巫婆……不,神秘学家,她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老奶奶,你见过他吗?”塔什干问。
“也许吧,格里高利科诺瓦洛夫,你不应该在这里,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认识我,”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到底是谁?”
“好好想想,我们确实见过。”老奶奶一点都不着急,手中的拐杖“嘟嘟”地敲着地,“不过我上一次见你,你大概还这么高……”老奶奶用手比划着,“嗨呀,上上一次就更早咯,应该是一个比童话故事的开头还要久远的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没有理会老奶奶的胡言乱语,直截了当地问:“老奶奶,您知道我的父母吗?”
“父母?”神秘学家奇怪地重复道,好像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语,“哦,那得看什么意义上的父母了,我想,你想找的父母应该是在与铁血的战争中死去了,不过这不重要,孩子……”
后面的话我已经没有听进去了,什么叫这不重要,这明明非常重要!不过我马上反应过来,这个人也许知道什么惊人的消息!
塔什干抓住了老奶奶衣袖:“呜啊,老奶奶,你也知道那场北联与铁血的战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