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娜登基之初,立马开始了自己的奋斗,四处求援未果后,她也没有彻底灰心,试着向那些边缘群体伸出援手。
她试图从底层着手,争取平民的支持,不仅包括基督徒,还包括穆斯林和希伯来人。八百年的穆斯林历史为伊比利亚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无论是纳瓦拉,阿拉贡还是卡斯蒂利亚,民间都有为数不少的穆斯林和希伯来人,他们同样是伊比利亚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穆斯林统治时期,伊比利亚半岛上实现了很大程度的宗教包容,托莱多古城中,无论是基督徒还是希伯来人都能拥有一席之地,也就是莫扎拉布人和塞法迪人,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前提是上交更沉重的税赋。
与后人所想不同,伊比利亚的再征服过程中,基督教王国起初并没有对统治下的穆斯林赶尽杀绝,他们又被称为穆德哈尔人,也和莫扎拉布人一样,保留了一定自治权,保留了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条件也是更重的税赋。
但是,穆斯林对基督徒和希伯来人的“优待”有着神学层面上的支持,即“齐米”制度,而基督教王国对穆斯林的宽容是缺乏神学解读的,这就导致了一系列问题,从再征服运动开始,持续到原时空中的摩里斯科战争,为半岛带来了无数灾难。
一般情况下,大部分国王都是很愿意接纳穆斯林的,他们的文明程度比西班牙基督徒高出一大截,手工业者和商人的比例很高,勤劳肯干,思维活跃,是很不错的优质劳动力,很不错的资金来源。
在长时间的共处中,基督徒平民也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和谐程度还算不错,并没有大规模的屠杀和抢劫。
“没有穆德哈尔人的土地是没有财富的,拥有穆德哈尔人的土地是丰饶富庶的”,这就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一则民间俗语。
除了国王外,一些贵族和地主也愿意宽容穆德哈尔人,他们认为穆德哈尔人的素质和性格比好逸恶劳而头脑愚钝的基督徒农民更好,而事实也近乎如此。
但是,伊比利亚的再征服运动是整个天主教世界的大事,教会,骑士团,来自各地的流浪骑士,他们同样是战争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同样拥有很大势力,他们是不太愿意与穆斯林和平共处的,往往还会与国王之间爆发冲突。
刚刚收复托莱多时,卡斯蒂利亚的先王阿方索对城内占绝大多数的穆斯林和希伯来人持温和政策,但这激怒了协助作战的十字军骑士,他们直接选择扬长而去,而国王则迫于无奈亲自向教宗解释,从而获取原谅。
后来,还有一位托莱多大主教瞒着国王,伙同宗教狂热的王后,试图把托莱多的大清真寺改建为大教堂,气得国王火冒三丈,甚至准备把大主教和王后一起送上火刑架。
随着再征服运动的推进,半岛上的穆斯林势力越来越衰微,但除了葡萄牙之外,几个基督教王国中依然存在大量的穆德哈尔人,即使是位于北方的纳瓦拉都有十分之一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巴伦西亚的穆德哈尔人更是手工业的重要力量。
这些穆德哈尔人也比较听话,他们的文明程度本来就比柏柏尔人,贝都因人,突厥人,波斯人之类的伊斯兰教徒高很多,哪怕在略有歧视的社会环境下,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过上不错的生活,攻击性没那么强,由于他们的温顺,主流伊斯兰世界甚至将他们斥为异端,威胁着将他们开除教籍。
在漫长的岁月中,不少穆德哈尔人已经逐渐被西班牙主流基督教社会所同化,成为了“摩里斯科人”,明面上信仰基督教,但仍保留阿拉伯文化,背地里或许还是个穆斯林。
不过,随着基督教工商业的兴起和基督徒人口的增多,穆德哈尔人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威胁性有所提高,矛盾首先发源于经济,而非宗教信仰。
西班牙几个王国对穆斯林的同化政策是循序渐进的,从最开始的温和同化,到后来的强制皈依,到最后,连文化排斥都不够了,甚至还推出了“血统论”,把基督徒分为“新基督徒”和“老基督徒”,凡是跟穆斯林文化和穆斯林血统沾点边的全都驱除出境。
从温和到极端,再到最后的赶尽杀绝,通过“温水煮青蛙”的方式一步步消磨他们的斗志,就在穆斯林们以为自己可以和平地融入社会时,灾难降临了。
在这个过程中,穆斯林的地位逐步降低,权力逐渐减少,从可以保留信仰的“穆德哈尔人”变为了被强迫皈依的“摩里斯科人”,最后成为了不可接触者,从半岛的历史中彻底消失。
塞法迪希伯来人的命运和穆德哈尔人十分相像,只不过针对他们的迫害和驱除更早,在15世纪初期就已经出现了苗头。
希伯来人也有很多群体,意大利和德意志的希伯来人已经出现了家族寡头的苗头,势力发展很快,但西班牙的塞法迪希伯来人远远比不上他们,大部分都属于无产者,温顺而不极端,超过一半人已经受洗为基督徒。
原时空中的大驱除运动固然跟伊莎贝拉一世本人的宗教极端情绪和罗马教廷的隔空干涉分不开关系,但社会层面的大规模排斥却是出于经济和利益,新兴的基督教工商业者对穆德哈尔人及希伯来人的蛋糕起了贪念,引发矛盾,最后又将这种风气吹向整个社会,以至于毫不在乎他们到底有没有皈依。
如果你皈依了基督教,那就从文化上排斥你,如果文化也改变了,那就从血统上挑事,罪名这种东西,只要想找,总能找到。
弥合矛盾很难,挑起矛盾却再容易不过了。
原时空中西班牙人对非基督徒和“疑似非基督徒”的大驱除对整个地区的经济造成了严重灾难,局势彻底失去了控制,到处都是混乱,本应属于国王和政府的审判权力被滥用,西班牙因此失去了几十万的熟练工,对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难以磨灭的损失。
但是,客观上来说,这场运动对西班牙的民族构建起到了加速作用,宗教狂热的社会风气不仅有助于基督教各王国之间的团结,还促进了大航海的开展。
在黑暗的大海上,冒险者们面对无尽的恐惧,所能依赖的除了心中的贪欲,就只有神圣的信仰了。
截止到1475年初,半岛上的宗教矛盾进入了新的高潮,东罗马帝国对格拉纳达的圣战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于南部通道被彻底堵死,大量格拉纳达摩尔人逃往北边,加入当地的穆德哈尔人社群,造成了持续不断的社会动荡。
在此背景下,曾经游历底层的胡安娜看到了一些机会,在她看来,既然主流的贵族和教士都不太喜欢她,不如从边缘群体着手,号召平民,关注弱小,保护穆德哈尔人和希伯来人的合法权利,获取他们的支持。
虽然西班牙历史上的大驱除十分残忍,但大多出于上层,穆德哈尔人和摩里斯科人都是被“逼反”的,这些温顺者受到了邻里乡亲们的同情,不少基督徒社区甚至会为他们提供庇护。
胡安娜见识过底层社会,认为无论是穆德哈尔人还是塞法迪希伯来人都没有对王国带来什么威胁,底层民众相处融洽,敌对关系全是贵族,教士和商人的鼓动起来的,底层民众都是被剥削者,反而没什么你死我活的理由。
于是,她将自己的“救国”计划分为两步,第一是接纳北逃难民,承诺为他们提供庇护,要求他们提供资金和兵员,第二则是着眼民众,用减轻税赋和分配田产之类的措施来获取他们的支持,抵抗外来干涉。
胡安娜认为,她的血统无疑是一生的污点,贵族和教士们永远不会真心接纳她,但百姓是不一样的,他们只会记住恩德,而非血脉。
于是,这几个月里,胡安娜在仅剩不多的王室领地中抽出了很大一部分,分给摩尔难民,提拔品德高尚,思想进步的下级官员,要求他们开展慈善活动,为贫穷者提供庇护棚屋和简单救济。
她也想过改革政府,从制度上赢取人民的支持,但她父亲留下全是一团乱麻,实在是无从下手。
胡安娜的行动让教士阶级和贵族阶级十分愤怒,原本支持她的势力也变得游移不定,托莱多大主教丰塞卡更是直接称病不朝,忙着向罗马教廷汇报情况。
“唐璜,一个月前,我去南边视察流民营地,为他们提供粮食和柴火,在那里,基督徒,穆斯林和希伯来人友善相处,没有什么争斗。”
胡安娜轻声说道。
“他们说,我是个好国王,愿意为我而战,自发组建了三百人的民兵。”
“你说,我会成为一个好国王吗?”
“一定会的,我的陛下。”
唐璜坚定地说。
“我相信您。”
“不,我没有机会了。”
胡安娜苦笑一声。
“就在我去探望后的第三天,一些地主和贵族就来到了营地,硬是要说流民们是他们的私人财产,把他们强迫着拉到了自己的土地和工坊里。”
“现在,我没有士兵,没有金钱,没有支援,什么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贵族和主教开始在费尔南多和卡洛斯之间选边站队,我这个正统国王反而成为了他们的背景板。”
“现在,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胡安娜闭上眼睛,疲惫地挥了挥手。
“去践行你的职责吧,我们都得践行到最后一刻。”
唐璜凝视着少女瘦小的身躯,心中有些悲哀,恭敬鞠躬后,转身离开,准备执勤。
这时,脚步声传来,教会的卫士直接赶走了王室的卫兵,气势嚣张地步入大殿,牢牢守住每一处通道。
接着,大主教丰塞卡的身影出现在胡安娜面前,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
“你想做什么?!”
唐璜见自己的属下被推得东倒西歪,当即发怒,一把抽出宝剑,护在胡安娜身前。
“这里是王室的领地!”
胡安娜伸出手,让唐璜把剑放下,努力挺直腰杆,面向丰塞卡。
“尊敬的大主教,很高兴看到您恢复如初,不知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呵呵,陛下,作为您的大主教,我自认为有责任纠正您的错误,并向圣座冕下寄去了申请,得到了许可。”
丰塞卡随意笑了笑,将一份文件递给胡安娜,文件上绘有教廷的纹章。
“在东帝国皇后伊莎贝拉的建议下,圣座冕下决定在卡斯蒂利亚,阿拉贡和格拉纳达设置宗教裁判所,并颁布法令,将穆斯林和希伯来人全部赶走。”
丰塞卡严肃起来。
“对于那些“新基督徒”,我们也会进行严格审查,凡是信仰不纯粹的都得真心悔改,包括摩里斯科人和希伯来归正者。”
“为什么?我们与他们有过协约!”
胡安娜顿时急了。
“无论是穆德哈尔人还是希伯来人,他们都是工商业的重要组成部分,您这样只会让本就脆弱的经济彻底崩盘!”
“竟然还有阿拉贡?阿拉贡的巴伦西亚一样是穆德哈尔人聚集区,他们的温顺和善良是众人皆知的,阿拉贡国王怎么会愿意驱逐他们!”
胡安娜的胸膛上下起伏。
“您难道准备向东帝国低头吗?!”
“不,我是大主教,只会虔诚于上帝,谁来当国王与我无关。”
丰塞卡摇了摇头。
“您的举动实在出格了,不止是您,您的祖父和父亲对那些邪恶者也不够强硬。”
“大部分贵族和商人都同意了,您签署之后,我会组织审判,不会干涉王位争端。”
“不行,这是多少代先王的决定,我不能签!”
胡安娜的声音带着哭腔。
“您不要逼我!”
“您拥有很长的思考时间,我的卫兵会留在这里,直到您回心转意。”
丰塞卡没有多说,扭头而去,留下目眦尽裂的唐璜和泫然欲泣的胡安娜。
“陛下……”
唐璜看着胡安娜,不知从何安慰。
“你看到了,他们都是这样。”
胡安娜抹干眼泪,喃喃说道。
“权臣震主,竟视国王于无物……”
“您的那位姑姑,伊莎贝拉,当真是好手段。”
唐璜长叹一声。
“她这样一来,实际上是把教会拉到了自己一边,矛盾集中爆发后,底层人民的和睦也将消失,到时候,如果您和费尔南多还是为了金钱利益而死保穆斯林,基督徒们就得转向卡洛斯了。”
“而东帝国,他们压根就不差钱。”
“陛下,您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会保住您的生命。”
见胡安娜还是哭泣,老骑士只能摇摇头,步入王宫的阴影。
……
1475年初,东罗马皇后伊莎贝拉在马拉加城发表讲话,认为要将圣战进行到底,提出设立宗教裁判所,对非基督徒群体进行审判,为自己的儿子争取教会的支持。
3月10日,来自罗维雷家族的西斯都四世认可了伊莎贝拉的提议,开始在西班牙设立宗教裁判所,对异教徒进行大规模审判,同时为教子卡洛斯授予了“圣战者”的名号,要求卡斯蒂利亚的各大骑士团向他效忠。
3月15日,圣地亚哥骑士团发生分裂,一部分选择支持阿拉贡王子费尔南多,一部分选择支持圣战者卡洛斯,并于一周后来到格拉纳达围城营地,加入对穆斯林政权的最后决战。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伊比利亚半岛的宗教包容政策被彻底撕碎,混乱之年即将到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