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年三十七,家未成、业未立,可想而知,这人活的得有多狼狈。别说旁的什么人,就是父母和兄妹,都常发出不可思议的叹息。不过,张元祥本人对此,一直有着他自己的解释。即使这种说辞永远得不到理解,他还是会在回家过年之前准备好一套应对话术。与此同时,张元祥也十分清楚,这些自欺欺人的脱辞根本派不上用场,顶多是自我安慰的理由和借口罢了。
自带来历的业力一定是各有各命的人生走向,可要是在该干什么的年龄没干成什么事情,那自然得活成一副有别于视人的模样。否则的话,人不人鬼不鬼的,不是怪胎,那就是奇葩。
很显然,张元祥已活成了另类。不管他承不承认,在家人眼里是负担、在亲戚眼里是累赘、在朋友眼里是多余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这一点,他自己比谁都看得清楚。
乡间有句俗话说:有钱的王八坐正席,没钱的君子下流坯;不信看那杯中酒,个个都敬有钱人。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年代,好像是有钱人看不起穷人,实际上却是穷人看不起穷人。尤其在过年期间,那种不自然的人性遗漏总会自然而然的涌起一股斩断穷根的决心,纷纷装扮成最渴望成为的那个自己与原本来的那个自己划清界限,哪怕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要再往穷人堆儿里凑数。于是乎,这种默契就此形成了走穷亲戚和走富亲戚的不同礼数和不同表情。而这种真实又不真实的生活方式,不仅仅是生存需要,还是必然规律。
从十八岁离开村子到现在,反反复复的坎坎坷坷让张元祥在被动的成长过程中逐渐看清了世事冷暖,也认清了自身缺欠。但在他看来,仍旧一事无成的自己所经历和遭受的成长挫折跟出生富贵或贫穷并没有太大关联,因为他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时,他发现一切的一切都是该是的成长代价。至少于他而言,一步都少走不下的成人路径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人生轨迹。
没进而立之年时,还可以理所当然的把自己跟年青挂上钩,甚至还可以理直气壮的为自己的天真和幼稚狡辩。现如今三十七岁了,无论是经历,还是年龄,都不允许张元祥再拿时间开任何玩笑了。所以,一过破五,他便摸着黑赶了个大早,再一次乘坐上开往省城的那趟绿皮火车离开了他土生土长的村子。
要说起来,张元祥在十八岁之前是既没有亲眼见过城市,也没有亲眼见过火车。直到年满十八周岁参了军,这才有机会坐上火车见到了城市。
第一次的感觉,总是很奇妙、很紧张、很深刻,甚至还很眩晕。因此,无论经历多少个第一次,永远都忘不了那种感觉。
张元祥是个有心人,但凡经历过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他都能记起来。尤其第一次离开村子时的情景和愿景,一直紧锁在他脑海中。只可惜,第一次离家时的踌躇满志,至今还在他的理想天国里熬煮着需要继续面对的成人选择。
美好的生活向往牵引着长大成人的脚步渴望着改变命运的转机能够在新的一年里轮到自己,然而一年又一年的苦苦挣扎始终是天不遂人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逝的时光继续叠加在一事无成的年龄上重新唤起卑微的借口和理由再一次暗暗发誓:混不出个人样儿,绝不回家!
其实,自己是最清楚自己的人,如果在国庆节之前仍未出现转机,这一年和去一年就基本上不会有太大区别。所以,张元祥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紧迫感又思谋起了未知的前途跟命运。
他坐在一节人不是很多,且不需要对号入座的车厢里,思绪万千的看着蒙蒙亮的车窗中影射的自己忽闪在咯噔咯噔的铁轨上,自责着没本事的自己、心疼着父母亲的操劳、悲伤着浪费了的时间、想象着今一年的改变,忽然,一股熟悉的炭气将他逼回了现实。
这是一列仅有八节车厢的老式内燃机火车,每四节车厢顶上头有一个冒着烟的小烟囱直通列车的茶炉室,除了在列车运行期间提供开水之外,冬季取暖也是通过烧煤来供热。如果按照环保要求和时代发展需求来看的话,这趟列车早该退役才对,但我们的社会体制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这趟服务于村乡民众的绿皮列车便保留了下来。现在还赋有了一个新称号:助力乡村振兴的公益性慢火车。
说起这趟开往省城的火车,张元祥并不陌生,甚至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只因那时候交通不便,火车站又在隔壁县,始发时间还是凌晨五点多,票价和坐大轿子车仅差一块钱,就几乎很少有周边村乡的人专门来光顾它。直到村子里的土地不再像过去那样能养得住人,外出务工的人越来越多,乘坐大轿子车的票价越来越贵,这趟火车才迎来了属于它的高光时刻。然而,伴随着时代发展的号角,没几年功夫,高速路网直接连通到了乡镇一级,人们的出行方式彻底发生了巨变。这趟火车,便再一次失去了人们的青睐。
能变的,都变了;不能变的,也在已经发生改变的事实中发生了变化。嗅着这股熟悉的炭气味,张元祥深切的意识到,他已经跟不上人了。
三十七岁,该是怎样一个年龄?要放到部队,那是团长的年龄;要放到地方,那是镇长的年龄;要放到社会,那是精英的年龄;要回归到生活,那是家里的顶梁柱。不看远的,就说近的,这样一个年龄放在村子里头,最起码是一个小学生的爹了。此时此刻,张元祥矛盾就矛盾在这儿。但他又不是因为一事无成感到无望,而是因为这个话头让父母亲很难在村子里头活人感到自己很不孝。尽管他清楚的知道,家未成、业未立,在某种层面上为父母亲减轻了一定的负担,可终究是没活成个人样。
起初当兵,是为了改变命运。后来退伍,也是为了改变命运。张元祥是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晃就是十三年,每次回家、离家,还跟以前一样。就连那句“混不出个人样绝不回家”的誓言,都还是参军入伍时的决心。要不是经历了那么多挫折,恐怕他自今都无法面对需要面对的现实。
看清了世事,认清了自己,这应该是张元祥最大的变化。这几年,他不仅务实了很多,对于世俗的嘲讽、冷眼的看待、背后的指责也全都不在意了。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块儿能让自己不白来人间一趟的净土。
小的时候天天盼着快快长大,长大了又渴望着尽快成人,等真正感尝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这才知道时间对于生命的意义有多么重要。在张元祥的理想天国里,他为自己的每一个成长阶段都勾勒了一幅只属于他自己的愿景,他总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事实上他也的确很独特,只是这种格格不入的天性并没有让他真实的找到自己,反而还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三重世界。好像与生俱来的一样,他从小就极奇爱幻想,并且还会沿着想象往现实里头靠。不知道他真的有特异功能,还是老天眷顾,在他退伍以前,只要他能感应到的,最后的结果总能如愿。于是呢,他便以为退伍后的人生走向也会按照他的意愿如实呈现剧情。当梦想与现实发生碰撞并产生相反结果的连锁效应之后,他终于在而立之年觉醒了过来。虽然有些迟,却活在了现实。
天命自有定数,定数自有规律,规律又绕不开生存。经过七年的熬煮,张元祥彻底认清了自己,但他那颗不甘的心却无法安然守常。鉴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最后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他理想成为的自己写成一本小说,以此来完成他的人生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