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章 入宫(1 / 2)宫女求生记首页

方忍冬进宫那天,雪下得很大。压在檐上重雪的将高耸的宫殿和曲折的长廊映衬得愈发沉寂。

从梧县到京城的车马走了足足一个半月,江南五州采选的一百四十六名宫女分了二十辆车,终于在广明十年二月初九,同其余诸州采选的宫婢一并从角门送入禁宫景圣城。

忍冬向来话少得很,她自认并不算聪明,只求个不出错,图个安稳,眉目低顺地同其他各州的女孩子站定点卯。此次采选入京的宫女共五百三十八位,一并穿着葱绿宫装,鸦灰棉褂,依照籍贯分列,而后立在内务府院中听掌事女官训话。

那女官姓杨,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面容端肃,一双凤眼狭长犀利,眼角微微上挑,透出冷意;她高挑清瘦,穿着暗紫方纹绫裙,银朱色火毳布斗篷下缘织着回纹,腰间别着一块象牙白的如意佩饰,走动时髦髦轻响,她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

宫中能称掌事的女官,最低也俸同五品,配玉印,虽不比宫中妃嫔尊贵,却也能在上位跟前自称一声“下官”而不必称奴婢,在四品以下宫妃面前不必行跪礼。能到这个位置的宫女自然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近年天寒,故此届小选定在冬日。一路上缝衣,散粥,发药的活计是你们的做宫女的第一份差事,算是你们入宫头次考评。再过上几年,你们之中若有到了年岁出宫返乡的,这也将是你们交宫牌前领的最后一份差事,干系着你们遣散银两。这是太祖一朝的旧例……”

后头似乎是讲些太祖圣明,体恤民情的话,方忍冬听不大懂了,只垂首安静地立着,把自己隐在一众宫女里。

一路的事于她而言有如完全换了活法,叫她神思有些飘忽。

这两年似乎格外冷些,江南秋末骤寒,还未入冬就飘起了雪。北上途中,冷气越发霸道,所经各州,年景也并不大好。

一路上,她们每日最常分到的活计就是缝衣,砍柴,甚至要帮着搬运尸首,好集中焚化;有识字多会理账,或通医理的,就由女官和内监带着采买,煎药,誊写账目。

每经一受灾县,领头的女官和内监在驿站交了文牒后总要依照灾情停留几日。有人带她们一众人煮薄粥,蒸硬馍。再将这些吃食同棉衣和柴米,药材一道在赈济所布给受灾的贫苦人。

一路驱车的兵卒和内宦均配刀兵,轮到去野外干活的女孩子都被兵丁统一带至山林处,再各自结伴而行。守卫军士均在山口搬运赈济粮草,姑娘们下山时清点人数,砍来的柴火等物一应装车,运送回当地赈济所。

他们一众衣着还算完整洁净的人押送着货车,行在遍地饥寒的街道上,没有人敢将手离开兵刃。

忍冬自然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为了震慑那些被寒风裹挟着的,目光不甘而绝望的嶙峋饥民;让他们在领取赈济的队伍中保持最后几分人性,尽管那些饥肠辘辘的躯体早就不剩什么力气。

赈济所的差事既多且杂,早间各自分配差事,收工时分都要由女官查验记档。日落后学宫规仪态,也几乎每日都要抽背或加练。睡前要誊账目,有人此前并不认多少字,也不大会写,则需另补功课,在旁人誊写时描几页字交上去。

在宫中当差的人,至少要认些字,不然连宫规册子都背不下,只能一直当个做粗活的杂役。

这些文书自然都一并记录在案,入皇城时就一并存在匣中,贴了内造的条子,盖上女官印信,等候入宫时一并查验。

就在她们听训之时,随行女官和御医将一应文书并各人户籍呈交。一列朱袍女官接了,继而依次端坐在殿内书案后,提笔书写。

“宫中不比乡里,诸位自当戒慎恐恭,格外留意。今日安顿住处,明后两日分批在知行宫二次考评,二月十三卯正内务府点卯,各自领差。宫中的规矩想你们各自领头女官都大略讲过,只各司之间,各宫之间,因主子喜恶办差流程俱有出入,还要你们仔细领会,不要冲撞了贵人。”

她身后端坐的一众女官负责核查档案,并将她们一一录入宫籍名册之内,动作几乎没有半分声响。杨掌事看看天色,继续慢声言道。

“不管分到什么差事,踏实办事总有你们的好处,若有人存着不正的心思,也总有领教宫规的时候。”

铅灰的云悬在偌大的景圣城上头,远处殿阁高耸,隐约传来内乐坊的的断续丝竹声,空中也悠悠落下雪来。

一路舟车劳顿,每日卯初起身,亥正入眠,一应考校不可谓不严苛,活计不可谓不繁重。到了宫中,又有诸多规矩忌讳要遵循,训话久了,有的姑娘身型开始不稳。杨掌事言谈间目光扫过阶下众人,又多在未站稳的几个姑娘脸上停留片刻,趁着雪势不大,叫这些姑娘散了。

不少女孩儿离家的娇气早在一路上磨得不剩几分,到了入宫前,她们手脚早比离乡时麻利许多,话也少了许多。叫散之后众人加紧脚步,回到住处已是日暮,不少地方雪已有数寸深。

掌灯时分派晚饭,是饺子和杂菜丸子汤,汤上浮着油花,饺子是白菜肉馅的。每人能分得十五六个饺子,捞在粗瓷盘子里,咬开还带着汁水和麻椒油的香味儿。

包饺子剩下的肉馅搅合上鸡蛋汆成小勺大的丸子,扔进饺子汤里煮着。丸子浮起来时,锅里放上白日贵人传膳剩下的琐碎菜蔬和粉丝,加上剩白菜帮子搅合一块。一锅汤煮开了,淋清酱和花雕进去。盛朝香料倒是不金贵,这汤里的胡椒放的也就不抠搜,喷香扑鼻。

热汤连带着升腾的水汽一起舀进大木桶,满满地抬出来,装在膳车里运到宫人住处。每人一碗,总能有几个肉丸子。

这是她们一个半月以来油水最足的一顿饭,一路上,她们连同随行女官,内廷侍卫所能吃到的饭食不过能果腹,和赈济布施的那些没什么太大区别。晚膳用得很安静,采选众人都初入宫闱,难免忐忑。

入夜后,这些女孩子们被一一安置在供宫人居住的院落中。忍冬等梧县来的八人为一间。忍冬躺在硬榻上,透过榆木直棂隔扇凝望着明间里头尚未灭的琉璃灯笼。在这琉璃罩下,她看见重重宫宇的模糊倒影,以及自己那颗犹未平静的心。

于方忍冬而言,进宫这趟是足足吃了一个半月的饱饭,又穿上了不至于叫凛风吹透骨头的棉衣,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入宫更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造化。

她的故乡梧县,在她离开时,还是一副饥馁遍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