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首一床木色斜榻隐于山水屏风之后，屏风上的题字苍劲有力，很有古书法大家的意境。黑色长案居于大殿正中，其上一方砚搁着支毛笔，旁边一叠整整齐齐带着墨色的纸张被一本很新的册子压着。

殿外的光辉照进稍有起伏的地面显得波光粼粼，反射到四周使整个空间并不觉得昏暗。三面墙上随着轻风摆动的素色布幔也让整个大殿更加光影摇曳。

可是本该生机勃勃的整间大殿，被这简单至极的摆设遏制，无形中镶嵌了彻骨的冰冷。他则坐在整个大殿西北角的蒲团上，地面上几点殷红似有怨念纠缠冒出丝丝寒气。

右手边一柄寒光冷冽的长剑斜插进青色砖石中，剑尖没入其中极深，蛛网般的裂纹遍布砖面。

剑身如镜，印出一副冷艳绝俗面容，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年纪，乌木钗挽住的青丝中却诡异的带着几缕雪白，让原本年轻的面容带上了深沉的疲惫。秀挺的鼻子侧面一点细小的黑砂痣刚要带出一抹娇俏就被细长的眼角压住不能挣脱，嘴角刺眼的鲜血与苍白的过度的肌肤彻底毁灭了最后一点柔美，徒留下一地的冷清。

这……是谁？我……是谁？

赵野猛地站起，可双腿麻木还未消退，这让他整个失去了平衡，重心不由自主倾斜，幸好面前就是斜榻，赵野匆忙间只能用手稍做支撑，侧身砸在了斜榻上，猛烈的撞击让他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嘶……啊……

发出的声音似乎惊动了什么人，殿外一阵衣袂飘飞，听起来速度极快。

师父，你……

几个呼吸的时间，赵野只觉得一股夹带着芳草气味的微风拂过，一个身影伸手托了他一下，恰到好处的调整了难看姿势，让他稳稳的坐在斜榻上。

赵野抬眼，只见眼前人用靛蓝色束腰拘的裙装下摆有些凌乱，与之相同颜色罩衣的圆领与里衣红色的立领层叠，却还不足以覆盖修长的玉颈，再往上微薄的嘴唇有些不配合的垂着，眼神明明淡淡却藏不住深处的担忧，眉毛皱起来的显得有些严肃，一支不太协调的金步摇在髻边与垂发一起轻轻摇摆。

你是？……叫我师父？？

赵野看着面前有些故作清冷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如此的表现，与之前沉稳冷静的赵叶大相径庭，在少女眼中显得有些惶恐与迷茫。

少女自从三日前师父归来就已察觉其伤势沉重，奈何师父说需运功疗伤切勿打扰，几次找了理由入殿却只见师父一直在案前书写着什么，想陪侍身边却都被师父支走。本就担心至极她就一直守在殿外不远处，见到此刻赵野如此状态，更是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为师父渡气压下伤势。

赵叶一脉原本有师徒三人，因体质特殊所修皆是赵叶自创的离合真气，少女还有一位师姐，可惜一年前已经过世，当今天下与师父同种同源的内力仅剩她一人，虽然本门招式还才刚开始学习，但离合真气却早已窥得门径，体质与功法契合无比，进境一日千里，单论内功也能勉强在江湖上称一声好手了。

少女不敢耽搁，直接右手由托变握，左手抵住赵野背心，按着师父所述的行功路线开始帮赵野梳理经脉。

少女未做任何查探，直接使用内力为他人疗伤是明显的经验不足鲁莽行事，庆幸离合真气经过赵叶多年的揣摩修改，传至如今已近乎完美，初创时的阴损霸道都渐渐圆融一体，更偏向阴阳相济，混元如一的顶尖道家玄功。

此时赵野只觉得背心一股暖意缓缓流入，直至胸前又分为上下两股，至四肢再度分散游走全身。身体内隐隐约约的撕裂隐痛一时在这暖融融的舒适感中消失殆尽，就连手脚的力气也明显恢复了不少。赵野一直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呃……噗……

耳边传来少女痛苦的闷哼，让赵野从昏沉中惊醒，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侧后方弥漫而来。

霎时间赵野只觉整个左臂的温度急剧升高，让自己有种把手直接放在烧烤架上的错觉。而此刻之前的少女用真气梳理赵野筋脉半圈后在少阳三焦经遇到极大的阻力，因此经脉的特殊性，只能用水磨功夫一点点汇集真气缓缓推进。赵叶体内原本消失的一干二净的纯阳真气似乎全部被挤压在此处，一经刺激就如大坝溃堤狂涌而出。少女犹如身处惊涛骇浪中的扁舟，真气一部分直接反冲回体内，自身多处经脉承受不住如此狂暴的真气皆有损伤，一部分则被击溃逸散溶于赵野体内的“汪洋大海”中。

少阳三焦经与阙阴心包经互为表里，是人体十二大经最重要的部分，少阳三焦经起于无名指关冲至头部，阙阴心包经起于胸口天池至中冲与关冲相连。一为头部一为胸口，练武之人行功若有闪失，轻则痴呆疯癫功力大损，重则真气逆走暴体而亡。

原身赵叶年轻因缘际会，所修为女子极少修炼的纯阳功法，后又改修残缺的少阴内功，纯阳真气几度废之不尽，体内隐患极重。此次赵叶身故多半也是因伤势过重，后天少阴功力跌落太多又常年消耗内力替人续命，以至于彻底压制不住顽固的纯阳真气。

其实近年间，赵叶修为沉淀已至后天巅峰，收少女为徒时已摸索出能够平衡体内真气至混元如一的方法，只需自己废旧法重修，解决自身功法隐患则必入先天之境，能入先天者，偌大江湖屈指可数。

无奈少阴功法事关一人性命，本可托付的大弟子突然身故，小弟子又尚未功成，根本不容许她废除全部功力重修新法，再加上此次在她回程时真气亏损极多，伏于途中的对手们又都是内息强劲，手段老辣的沉稳之辈，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只能不顾隐患全力出手。

临近西湖时，最后八大高手一齐出现，纵然依靠招式精妙也只能稍占一时上风，终归以寡敌众只换了个油尽灯枯，纯阳真气暴走殒命的结局。

现在赵野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息就是赵叶以散功为代价封在左手经脉内的纯阳真气，那一层薄薄的少阴玄功屏障只是赵叶不想让自己死的太过狰狞，算是作为女人的最后执念。

这其中种种，一向寡言少语的赵叶拖着垂死之躯回来后觉得已经没必要再与小徒弟多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明面上交代了一声闭关，实际只是为了最后给未入江湖小徒儿留下毕生所学，写下一些以前不会说的安慰言语，以及让她远离江湖的嘱咐。

至于她自己的事儿，身死也就消散了，没有任何提的必要。当年对他最后的承诺也会以自己的生命终结而画上句号。

赵野浑身像是被无数针扎进去后再疯狂搅动，疼的开始浑浑噩噩了。少女则是额头汗珠遍布，一次次的汇聚真气试图平复赵野体内的暴动，只是无论多少真气进去都是被击散一部分，反冲一部分。不到一刻的时间，少女再也坚持不住，反冲的内息和强烈的真气亏虚让其晕倒在地。

你答应我，照顾好她……

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你对我真是残忍……

赵野……你为什么要当志愿者……

师父……原大叔传来消息……师姐出事了……

叶儿……全族被挑中的只有你……

这次实验会有生命危险……你想好了再签……

赵野意识再次混乱不明，像是两个身影正在缓缓地重合，互相挤压，到了极致开始湮灭，越是刻骨铭心的一方则越是坚韧，赵野却正在慢慢地散失原本的自己。

妖女！我等给你十息时间，束手就擒留你全尸，如若要战，便出殿外一决生死！我武阳门的孤魂野鬼必洗血债！

苍老而又癫狂的声音在整个孤山岛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