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清河城中无名酒肆。
“你究竟是谁?”宛青低声问道,“为什么知道这些?”
老瞎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就是仇影山的徒弟宛青?”
“跟你有什么关系?”行走江湖多年练就的灵敏嗅觉令宛青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瞎子不简单,瞬时警觉起来,“你知道我的身份,才故意在戏园里说仇影山的故事的?”
老瞎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浑浊的双眸竟陡然明亮,辩解道:“并不全是。”
宛青当下一惊——他知道这种瞳孔的变化也属易容术的一种,并且已经失传许久,当世应该只有那位所谓的“千面老人”才会,而千面老人又与魔宫关系匪浅。
他不愿再与魔宫的事扯上关系,当即甩开老瞎子的手,起身欲走。
“你的手……”宛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老瞎子的手骨触感并不如他的年纪那样老,也就是说,这老瞎子的年纪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那样就更棘手了。
“我不是魔宫的人——我是谁并不重要。”老瞎子似乎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一般,“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么?我可以告诉你。”
宛青闻言果然冷静下来,瞥了眼老瞎子,又回身坐定,不过言语依旧充满了警惕:“第一,仇影山不是我师父;第二,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你说你知道仇影山的下落,他在哪?”
老瞎子低声道:“宛青,我告诉你也无妨,可我不能白告诉你,你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宛青心知这世上绝没有便宜事,此人年纪不大,却易容成个老瞎子,心机不知深到哪处去了,从他身上占便宜想来是不大可能,索性便看看他要做什么。
若是给宛青年轻十岁,他也许就当街拔剑往这老头脖颈招呼上去了,不过眼下,他早已厌倦了刀光剑影的日子,能不出手便尽量不出手。
“我原本在此处说书,是为招揽几个有天分的弟子,想要开一家武馆,将我派剑法传承下去……”老者语气平缓地说道,似乎对他言语中所描绘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然后呢?”宛青问道。
“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没有那个命。”老者怅然笑了笑,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微微泛黄,却保存得极好的剑谱,“你替我把这本剑谱交给苍山的李清幽,他应该了解。”
“你认得李清幽?”宛青接过剑谱问道。
“对,他天赋卓绝,不论什么招数,只要看一眼就记得,结合之前他背下的〈天罡三十六手〉,星川剑法在他眼中,已没有秘密了。”老者道,“怎么,你也认得他?”
“认是认得,不算熟识。”宛青闻言,又翻了翻手中剑谱,惊异道,“你是揽月山庄的人?独孤星罗的徒弟?”
联想到在黄云庄园时了解到的揽月山庄的一系列变故,宛青又进一步推测道:“你是韩景宣?”
老者也不回答,只是笑。
忽然,老者低声应了一句:“正是。”
“好,我答应你,把这剑谱带给李清幽。”宛青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下来,“现在你该告诉我仇影山的下落了吧?”
韩景宣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你师父仇影山,在漠城以一己之力阻绝北境大军七个时辰,斩杀数千人,最终战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老家伙他说过,他早厌倦了江湖争斗,只想安宁地活下去……他怎么会去寻死的?”宛青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也一样……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些,自己将星川剑法传下去,为什么还要把这剑谱交给李清幽?”
“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韩景宣一面说着,一面卸下自己的易容。
“什么事?”
“赴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人不在江湖,身也由不得己的。”韩景宣撕下假胡子、用酒液抹去面上残妆,“醒醒吧宛青,只要魔宫还在一天,你们师徒两个永远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我不明白,就这样去送死,有什么意义?即使魔宫覆灭,你不是也看不到了吗?”宛青言辞激烈地驳斥道。
“总有人看得到的,清河百姓,乃至世人,都会看得到!”韩景宣运起轻功,纵身入云,须臾便不见。
“可是你为清河百姓、为世人而死,他们又未必记得你、未必会感激你,值得吗?”宛青疾运轻功,连踏房檐,飞身往韩景宣方向跟去,却已不见人踪影。
“那又有什么关系?”天际传来韩景宣快意的大笑。
“我本江湖客,重义轻别离!”
——
城将破。
崔玉澈的死并没能阻挡北境大军多久,铁甲兵踏着他的尸首往前冲锋,再次架设云梯,欲将清河城一口吞下。
崔沅君立在城楼一侧上,一头如墨长发随风飞舞,一袭盛装薄裙裹身,裙摆被截断,切口齐整,留膝下一尺,手托一碗煎雪醇酒,不时细呷。
腰间一柄剑,尚未出鞘,剑啸却能传遍清河城关,闻之宛若流水沨沨。
崔沅君饮尽了酒,一把将碗摔碎在地,随手折了根树杈,抛起,凌空将余枝削净,将剑身横放入口,以唇叶含剑紧抿,一手接了枝杈,两手旋即将头发一并挽到脑后簪起。
恰在这时,一对足力矫健的铁甲骁骑率先爬梯上得城楼,见她两手无闲,乘人之危,径直提刀杀将而来!
她固住发髻,怒目而视,将口中长剑取下,只见得两道剑光一落,两个身着全甲的铁甲兵被瞬间掀翻,下腹到另一侧肩头现出一条深深血印,当场气绝身亡。
崔沅君飞身落在城根下,溅起雪泥无数。
“第 一 秋。”
刹那间,风雪大作,漫天雪点失了方位,落不到地上,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飞舞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手擎一柄绝世之剑,朱唇轻启,那三个字仿佛号令恶鬼的咒文,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无数激烈冲锋的呼号,悉数化作了惨绝人寰的嘶叫。
大片大片的铁甲兵被毫不留情地抹杀,成千上万铁甲发出被挤压变形的“咯吱”声,又在一瞬间尽数消失——那些铁甲,连带着铁甲中的人,在那一瞬间已经尽数化为齑粉,惊秋剑气仿佛神只座下万乘轮毂,碾着凡人的血肉之躯滚过,空余一滩恶心的腥臭血渍。
这一剑,竟在无数铁甲铁骑汇聚成的钢铁浪潮当间,生生辟开一条道路。
然而这等惨烈的战况,并不足以将北境铁骑击退,余下的人马很快再次集结,对城中为数不多的守军仍旧呈碾压之势。
最坏的是,崔沅君已然耗尽了内力,跌坐在敌阵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留。
——
“此地有我钱塘张在死守,万死不退!”
张在气游丹田,其声响彻天地,直入云霄。
城门前,百十名残兵持枪而立,一时倾巢而出,护在城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