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师尊的规矩,我不过是按师尊的意思去执行罢了。”长生反唇相讥,“倒是你,你主人还没发话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宋筠说得没错,长生的确机敏过人,这么会儿功夫已看出他与宋竹君的主仆关系,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领。
宋筠已进入医谷,即便魔宫众人知道他在此处,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此一来,李清幽也可以同柳析启程去别处而无后顾之忧了。
“回山上看看吧。”柳析忽然说道。
“怎么?”李清幽不解,“怎么突然要我回去?”
“师父说他想见你。”
——
崔玉澈坐在平日他和江晚山对坐的位子上。一盏茶、几枚不算昂贵的糕点,两人能聊上一整天——从旭日东升到日头西沉,再秉烛夜谈,一直到日上三竿。
江晚山博闻强记,同他谈天说地简直比听书还要精彩,毕竟说书人绝不会容忍你在他说得兴起的时候插上几句话,江晚山却总是等着别人说完,他再续上他原来的话,没有丝毫遗漏。
江晚山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烦扰别人,却乐得为朋友排忧解难,而他自己的忧愁,总是也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肯说与人听。
“老兄,长此以往,哪怕铜皮铁骨也要坏透的。”崔玉澈也曾打趣般地劝他。每每这时,他总笑,就是不说话。
值得吗?
做了又怎样呢?也许不做也无妨,也许会有别人来做。
只是江晚山答应过。
江晚山答应过——若他肯以身入局,他没查清的事情,江晚山会替他查清楚,他没能做到的事,江晚山替他去做。
若江晚山先去一步,崔玉澈亦当如此。
朋友间不以值不值得相论。
一壶茶。
一壶热气腾腾的、仿佛燃烧着氤氲的炉气的好茶。
崔玉澈独饮这壶茶,静静听着楼下的声音。
金丝软底鞋,非富即贵;呼吸迟缓、步履沉重,间或咳嗽一两声,大抵是年老体衰,耐不住天寒;每走一步有他人步伐相随,并伴有衣物摩挲声,表明此人有仆侍搀扶移步。
严孝韩。
晦气。
“楼上的兄弟,不妨下来一叙?”
“不了,”崔玉澈冷冷地说道,“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
“你不肯下来,我也可以上去。”
“我看谁敢踏进来一步!”崔玉澈有意将声音抬了抬。
“崔公子!”严孝韩不顾体面地大喊,“三少爷!”
严孝韩的面颊微微颤抖,须发微白,仿佛十几天内苍老了十几岁。
“我输了、我栽了!悔不该信那狗贼!”严孝韩再也无法止住眼泪,掩面而泣,“崔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
崔玉澈心中虽有所动,却还是不敢轻信他,只道:“庙堂之高,我等薄宦之人遥不可及,无计可与。”
忽听一声暗响,崔玉澈几乎是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就站了起来。
脚步声!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一股浓烟蓦地窜上楼来,崔玉澈忙用衣袖掩住口鼻,眉心紧锁,没多想便起身拽上严孝韩,纵身往窗外跃出。
——
天黑无月。
崔玉澈与严孝韩的影子渐渐隐没。
“动手罢。”行至严府门前,严孝韩忽然开口道。
“动什么手?”崔玉澈反问,“崔某虽然愚钝,倒还不至于在京城中动手杀朝廷命官。”
“你走吧。”崔玉澈说。
这答案似乎在严孝韩意料之外。
“你不杀我?”
“假如宋筠死了,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崔玉澈背过身去伸了个懒腰,“但现在,宋筠不单离开了漠城,还活得好好的,我没有理由杀你。”
现下不是我要杀你,是魔宫要杀你。
不如动脑好好想一想,魔宫若是肯安分与你合作,还要千方百计地扶持宋文亭上位做什么?眼下他们已有了更好的人选,他们还会留你这个后患么?今夜你与你的那位好妹妹,恐怕都难逃一死。
这话崔玉澈并没有对他说,那样未免太过残忍,他也不想见证严孝韩绝望之际的嘶吼,不忍戳破严孝韩年复一年的苦心经营最后换来的是这个结果。
最重要的是,崔玉澈现在并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战胜危虞,宋文亭如今还算信任他,若是硬要把严孝韩保下来,只会暴露自己的立场,甚至威胁到性命。
“你不怕我将来对付你?”严孝韩难以置信地问道。
“那便将来再说吧。”崔玉澈的唇角似有若无地上勾,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像你我这样的人,未必有将来,总是走一步看一步,有今天无明日。”
“为何不索性退出江湖呢?”严孝韩问道。
“退出江湖就能一了百了么?”崔玉澈微微摇头,“你以为人不在江湖,身就能由得了己么?”
“江湖再见,严大人。”崔玉澈道。
严孝韩堪堪推开门,回看时,崔玉澈的身影已经不见。
门外,密密麻麻的马蹄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