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题目的考试可不算容易,自从中医课程结束以来,夏母还没有如此认真的阅读过这样多的文字。兴趣就是最好的老师这句话永远都适用,无论年龄,无论学什么,不过夏母没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兴趣到底存不存在这件事情,当然,这种疑问只存在在赚钱被排除在可选择范围之内的情况下。
她看着那些资料就头疼,她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不仅仅是那些文字所表达的意思,说实话,有些字她都还不认识——她每每遇到这样的时候总不好意思问周围的人,因为她不想暴露自己的文化水平。她十岁出头就不上学了,为了逃离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吃尽了苦头,但是她仰慕有文化的人,最起码是要比她有文化的,知识分子的头衔在当初她那个年龄的女孩眼里相当吃香,她虽然常常说自己粗鲁,这是在她生活圈子里专属的一种自嘲,但是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一样,她希望小孩学上的越多越好,她还能沾沾孩子的光,冲淡一下那种粗鲁的味道,“上学多舒服啊,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念书,不用大汗淋漓的做着吃力不讨好的活挣钱养自己,现在的小孩子多幸福啊。”她站在那所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人生里的建筑前感叹道。
夏秋正坐在班里等待着数学老师一个一个下发上午测验的数学小卷子。
科学课只上了一半,或者说是只上了十五分钟,因为数学老师和科学老师还为了这节课的所属权去门外不知道是争论还是商量了五分钟。
本来大家还在兴致勃勃的讨论着科学老师放在讲桌上的那个香蕉和放在教室后边空桌子上的香蕉哪个会先坏,还有科学老师说的是不是真的之类的话。
“老师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一个走神的同学问身边的同桌。
“就是教室前后各放一个香蕉,一个给它说好话,一个给它说坏话,说好话的那个会保鲜得久一点。”同桌小声地跟他解释着,按照科学老师的态度是不会点他名的,但是数学老师进来了,就得谨慎一点了。
数学老师在第一排那个因为生病而缺席的同学的座位上坐定,将一摞白色的试卷放在桌子上,用自己的右手食指抹了一下舌头,开始一张一张数着宣告着,谁,多少分,如果是一个还不错的分数的话就不用在她面前呆很久,但如果是一个不怎么美妙的分数的话,那就需要等一会了。
“夏秋。”数学老师叫到她。
她从刚才开始点名的时候就心惊胆战,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短短的几米她将整个暑假做算术题的时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她娴熟的计算方式应该不能出现令老师大发雷霆的错误,她这样想着就走到了数学老师面前。
“98分,”数学老师戴上她原本放在桌子上的近视眼镜,然后抬头看了看她的脸,又低下头看了一眼卷子,“不是抄的吧?”说完她一脸无所谓的看向夏秋。
夏秋听到这个她从未设想过会被问到的问题,她愣了一下,她突然想不起自己暑假那些奋笔疾书的片段了,教室里很安静,老师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她吐字清晰,她突然感觉到空气中凝聚着一种可笑的诡异氛围。
“不,不是。”
数学老师没有回答她,只是把卷子径直递给她之后传唤了下一个人。
她转身低着头回到了座位上,好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主动默认了那种主观臆断的评判,她抬起头,周围偶尔有几个人转过身去看她,数学老师正在言辞狠厉的批评着一个同学,反正就是为什么那么小的错误还犯,这个题做过几次了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同学的腰板挺得比她直,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诚实的低分应该要比虚假的高分要来的有底气些,但除了夏秋之外没人应该在乎这些,老师总是看得最明白的,毕竟她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呢。
数学老师卡着下课的点儿走出了教室,走之前还顺走了放在讲桌上的那个新鲜的香蕉。
实验变得不再完整,同学们下课后都聚集在教室的后边,他们轮流上去朝着那根看起来还很新鲜的香蕉说了两句讨人嫌的话,有人提出来说要去找科学老师再放一根香蕉在讲台上才行,大家就怂恿那个人去找老师。
“科学老师回家了,我刚刚去数学老师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了。”数学课代表在一旁说道。
母亲接她回家之后她就躲进了房间里。事实上她每天回家之后都是这样先跑到房间里的,所谓的躲只是她自己觉得罢了,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当她的感官和外界连接的时候她才算是和外界有所沟通,如果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话,那就是把自己藏起来了,如果这么说的话,她常常把自己藏起来,因为那样的话她谁的声音都听不到,尤其是当家里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的时候,她就可以只看着窗外的树和偶尔飞到枝头的喜鹊。
客厅里传来声音。
“那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你这个选第一个,这个选第三个。”
“你要是好好解释了的话,那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那你再做一次呗,你理解能力差还能怪别人吗。”
“你什么态度啊,你这是教人的态度吗?”夏母不高兴了,“别以为肚子里比别人多喝点墨水就怎样了,我来问你那是你的荣幸,知道吗?”她越说激动,她的理解能力被质疑了,她读书少吃的亏也连带着被侮辱了。
夏母气鼓鼓的看着答案仔细对照着,发现自己没做错,又兴高采烈了起来“你看吧,我没说错,我的答案是对的!你自己没弄明白就在这里瞎指挥。”她骄傲地撇了撇嘴。
“行行行,你对你对,”夏父起身走向门口,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侥幸罢了,他承认他也有粗心的时候。他向来这样,偶尔出点错没什么,大部分的时候他是对的就可以了,他从不要求自己得一百分。
“你上哪去啊?”
“去店里去。”说完夏父关上门走了。
夏母一个人在那里念念叨叨的,拿着那些材料去卧室里了。她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她想要做的事情都做成了:离开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学点能够立身的本事,经济独立,然后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庭,相夫教子,让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吃自己以前吃的那种苦。这些她都达到了,她内心里想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驾照嘛,这有什么难的,这再难,还能难过初来乍到被人瞧不起的日子吗?很多人都惯于拿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做比较,因为除此之外也找不到什么安慰了。
她顺着桌子坐下来,盯着那个让她眼睛发涩的电脑屏幕,重新做着那些理论题。不过看了没多久她就去厨房里了,她看到时间已经不早,她该做晚饭了。
“做饭!做饭!”她像下课铃声一响就赶紧出教室回家的小孩一样,好像做饭就跟小孩子忙完一天的课业在广场上完跳皮筋和过家家一样快乐,不过她这也的确算得上是最正统的过家家了。
数学老师说了,考了95分以上的学生卷子可以不用家长签名,那张卷子就被夏秋放在书包的隔层里了,她从回家的时候就想要拿出来,但是她很犹豫。她坐在那里捧着学校发的课外阅读在看——因为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玩的:玩偶,没有,她已经过了玩玩偶的年纪了,至少在父母眼里是的,不过倒是有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旧芭比娃娃,她之前很喜欢,只可惜被仲莲不小心弄坏了,那可是她唯一一个娃娃,不过仲莲给她道歉了,她还把自己最喜欢的笔送给自己了呢,虽然有些旧,但是她已经不生气了;画笔什么的自从上次被父亲呵斥了之后就再也没拿出来过,反正那套蜡笔和彩笔颜色也很少,她看到文具店里的新货都出到36色了呢;还有什么呢,的确也没什么了,那些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夏父和夏母一概不喜欢。她不再做那些枯燥的算术题了,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语文,那些故事很有意思,很生动,她看着那些作者的名字,她一个都不认识,黑柳什么子,她翻到一篇看起来跟吃的有关的故事,山味和海味,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概念,这让她感到耳目一新,她完完全全被这些纸页吸引住了兴趣,太有意思了,她想着,什么过家家,什么跳皮筋,书里面的故事可比那些精彩多了,这种置身事外以另一种视角看一个发生过的事情让她感到欲罢不能,以至于母亲来叫她吃饭的时候她都没有听见。
“夏秋,吃饭啦,你先去洗手,我去喊你爸爸!”夏母放下手里的那盘菜,脱下围裙抹了把手就出门去叫夏父吃饭了。
“夏秋!”她终于回过神来,夏秋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夏父已经洗完手坐下开始吃了。
她脑子里面还想着山味和海味的事情。
“往前走走都,别全聚集在这里,哎,对,往前走,前面的排好队!”管理食堂的那个有点秃顶的男人站在门口大喊着,屋里的学生叽叽喳喳讲个没完,堵着本就不宽敞的走廊,学生们听到身后那股凶狠和严肃的语气后都主动排好了队,男人心满意足的走了,然后走廊又变得乱哄哄的了。
她对食堂没什么意见,她从来也不怎么挑食,除了苦瓜之外——那东西实在是太难吃了,她每次都把碗里的饭吃的尽量干净,但是苦瓜她实在是接受不了,母亲看她不愿意吃却还连着做,美其名曰觉得她需要降火解毒,她也不知道自己小小年纪,身体里有什么毒要解。她在家里看到过母亲将那些菜买回来,然后又削皮或者剥皮,洗干净,有的要摘叶子什么的,横着切再竖着切,切完了再煎炒蒸煮的,灶台旁边总是有很多调料,她也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家里的灶台打不上火的时候,还需要用那种打火枪打一下,总之,做饭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铁制的餐盘里有炖芋头,和着粘稠的酱汁,还有清炒的豆角,那些白色的豆子总会从它们的睡袋里跑出来,酱脊骨的汤汁在汤勺的来回盛舀下滴落到餐盘和白色的桌子上,地上,让地板上留下咖色的脚印。她把餐盘端回到班级固定用餐区域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去打了一碗海带汤,今天没有虾仁,海带就算作海味了,夏秋这样想着。
老师没有安排座位,这让她很苦恼,她更喜欢被安排好位置,这样她就可以避免一些孤零零的不知所措的情况,大家通常都会成群结伴,两两入座,她每次都只好随便找个空位置,虽然大家都是同学,但是也分熟和不熟,她也不想融入那些小团体,她总是不主动,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她们讲话。
她们吃饭总是很优雅,相比之下夏秋吃的就有些狼吞虎咽了,倒不是真的吃相狼狈,只是她看起来吃的津津有味,每一口都认真的咀嚼,每一份粮食都得认真对待不是吗,喝一口汤就是喝一口海味,吃一口芋头泥就是一口山味,她总是这样在心里想着,食堂的饭总也算不上好吃,但是也不那么难吃,至少还吃得下,她每次都是这样沉浸在食物的文字游戏里哄着自己把饭给吃了。夏秋旁边的女生只是扒拉了几口,看来食堂的饭应该不合她的胃口,餐厅里的人渐渐变少,夏秋听着她们在旁边商量着怎么去倒饭,那个巨大的泔水桶边上站着一个胖胖的阿姨,她犀利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孩子,如果见倒的饭多了就会投来凌厉的目光,说一些让人感到羞愧的话,尤其遇到那种瘦瘦小小的小姑娘。
“吃不了下次就少打点。”
“你哪个班的,你再这样浪费粮食我可就得告诉你班主任了。”
“我看见你好几次了,你吃不了打这么多干什么,说你呢,你给我站住,你哪个班的?我必须跟你班主任反映一下。”
夏秋用自己的空盘子帮她们分担了一些。起初夏秋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参与这样的欺骗把戏里,她问旁边的女生为什么不少打一点。
“我交了钱呀,为什么不能要,她们就是来上班的,管那么多。”
夏秋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一个无可反驳的理由,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每次都会被那些眼神震慑住继而表现的恭敬一些,但是夏秋不明白,既然如此,她们为什么还是要假装自己吃掉了大部分呢?
夏秋自己走回班级,她刚进教学楼的门,就看到走廊不远处被一堆人围绕着的合川,他的班主任正在跟他说着什么,他们笑容满面,周围的同学都向他投去羡慕和惊讶的目光。
“是他吧,拿了个什么奖的那个?”
“对呀对呀,我的消息肯定灵通!整个办公室都特别高兴,数学老师还一个劲说什么,哎呦我们班要是有这么个孩子就好了。”旁边的数学课代表绘声绘色的模仿着,旁边的同学都还忍不住的赞叹她学的极像。
“他那个奖有什么用呀?”有人问。
“谁知道呢,肯定是以后要去重点初中要用的呗。”
夏秋身后冒出几个外班的女生,她们捂着嘴巴,一边招呼着周围的同伴来看,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人群里的合川,她们像是电视里演的那种疯狂的粉丝,但是由于这里是学校,事态并没有发展成电子屏里显示的那样夸张。
合川在人群里显得瘦高,头发弄得很整齐,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他的脸很小,五官虽然还保有些幼态,但是能看得出那优越的面部轮廓。他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欣赏,除了简单的微笑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表情,他没有看向夏秋那边,更没有注意到那些女生,像一盆自觉金贵的文竹。
虽然住的很近,但是合川和她们却很少说话,只有溪山跟他玩的好,但是自从开学以后,她和仲莲都没怎么搭理溪山了,没人知道为什么。
夏秋准备往楼上走的时候正逢溪山往下走,他拿着一摞作业本,看样子是要去老师的办公室。
“夏秋,你回班啊?”他步伐轻巧地路过她,跟往常一样打了一声招呼。
“嗯。”夏秋回应的简单又迅速,并且说完就加快脚步上楼,没等溪山反应过来这莫名其妙的冷淡,她就已经消失在楼梯间了。
日子过得很快,夏母在一众沉默的声音中拿到了驾照,为了庆祝自己在人生的又一个阶段取得的胜利,她叫了不少邻居来家里做客,开了两瓶好酒招待他们。
“以后马路上又多了一位女司机哟。”
“以后开车之前可不能这么喝喂,行行行,哎哎哎,别给我满上哎,我,哎呦,嫂子你这。”夏母没听他废话,硬是给灌上酒,小伙子蹭的站起来想拒绝,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端着快要溢出来的杯子坐下了。
“行了,今天都别跟我客气。”夏母笑着,边给各位打趣着她的邻居倒酒。
“哎你们知道对面楼下那户,就那个老太太,和她儿媳妇住一起的那个,她们准备搬走了。”张阿姨喝了一口酒,率先打开话闸子。
“哦,我知道她那个儿媳,凶得很咧,经常在市场上碰到她,我记得那老太太叫她佩芬。”
“她们怎么要搬走了哇,哎,她们搬走的话,她院子里那棵无花果树岂不是没人照顾了就。”
“你操这么多心呢,你先把你自己种的那点小苗苗养好了再说吧。”说完男人嘲笑似的嘟着嘴咪了一口酒上的浮沫。
“我就是说说,”那人撇撇嘴,随即又说“我可是听说了,她们婆媳两个之所以相依为命是因为那老太太的儿子常年不回来,不知道在外边干什么呢。”原来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概念,只要是两个人在一块生活,就是相依为命。
“不会是,哎哟,这得亏是没孩子,啧啧啧。”
“快,快尝尝,这丝瓜汤可新鲜了,趁热。”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夏母阳台上种的菜就是有那样这样的魔力,让人们胡言乱语,无端的猜测,但是这样说未免也太过武断,有时候也不知道这种神奇的沟通方式到底从何而来,只要某些经常接触的人聚在一起,他们有时候甚至都不用描述,连陈述句都用不上,他们说话统统都用省略号就行了,反正也没人在乎除了主语之外的句子成分,反正主语也不是自己,他们相视一笑,好像大脑就联通了,也不用故作玄虚地在耳边说悄悄话了,可是那嘴巴还有什么用呢?哦,还得吃饭,怪不得这么多年人类都没把嘴巴进化掉,它不仅是语言沟通的要塞,还是普通人身体补充营养的必经之路,嘴巴可真是个好东西,能说还能吃,不像耳朵,只能听,有些话不想听就只能把耳朵堵上,可谁能把别人的嘴堵上呢,人喜欢往自己的身上堆砌华丽的东西,可也没见得有人往自己嘴上戴金子的、钻石的口罩,哎,扯得太远了,喝口汤吧,然后再拌点米饭一起送进嘴里,这样还能多咀嚼一会儿,少说点话!真希望他们都没有那种边吃饭边说话的陋习,毕竟他们在没读完的故事里妄下断言的技术上可是顶尖的,顶尖的人怎么能够允许自己有陋习呢,再这样逼他们,他们就只能去输营养液了!
秋天已经来了,土地们可以暂时歇息一下了,再也不用为了供养还没长大就要被切成片的丝瓜、黄瓜和西红柿而费心费力了。好吧,切块切丝也行,这一切都是随着做饭人的意愿。
如果说那些阳台上的果蔬长得太慢是种植者的烦恼的话,那么小孩子长得太快则是家长的烦恼,寒假什么的一过去,春天的雨水一来,小孩子也跟林子里的竹笋一样蹭蹭的长似的,一个没注意,卷尺的长度都不够测量了,成长的尺寸丈量着家长的钱包,衣服鞋子这些倒不必说,那些关乎教育的材料和课程以及小孩随着年龄增长的欲望才是开支的大头,到底该不该满足呢?这些他们心里面早就有十足的答案,什么是有所回报的,什么是没有回报的,这些他们心里面一清二楚,尤其是夏父,他太懂投资这类东西了。
至于夏秋,她倒是没怎么显现出来那种强烈的被满足的需要,或许是她对这个世界还是一无所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琳琅满目的诱惑。她不怎么逛街,除了去书店之外,其他的地方人太多了,声音太嘈杂,她光是站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上就足以让她感觉头晕目眩了,她每动一下都能感受到别人炙热的目光——这不是自恋,因为她并不享受那种被观察的感觉,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被人看着的,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小女孩,没有漂亮的裙子,长相更不惹眼,如果不是为了陪谁买东西,她是万万不会去商场这样的地方的,因为除了让她回忆起最初想要某个东西却被母亲径直拉着离开的尴尬场景之外,每一次进入都只会让她感觉到更加丢脸。
仲莲则跟她完全不一样,如果说夏秋看起来更像是一棵不起眼的,只是默默长着绿色叶子的道行树的话,她更像是一株想要在一众绿色里突出的,还未开放却硬生生想要掰出一片花瓣来给路过的人看的花,不过,至于是什么花还不是很清楚。
仲莲在书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夏秋的,那会儿夏秋正坐在书架下边如痴如醉的看着某本小说,没有电子世界的时候一切都更容易阅读,更容易让人找到心流的状态,也更容易学到点什么,当让也更容易被影响,以至于那根从最初就插到幼苗里的刺就这样子无人知晓的时候被藏起来,被成长一圈一圈包裹着,直到某天将那棵树砍到了才能看见里面那根早已经生锈的铁钉。
“走吧,别看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仲莲故作神秘地将坐在地上的夏秋拉起来,拿过她手里的书,随便放到旁边的一个架子上就要拽着她离开。
“哎,你等等。”夏秋挣脱开她,拿起那本被随意放置的书,将因暴力夺取而折损的那一页纸捋平,再仔细地合上,放到一开始它所在的书架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跟仲莲一起离开。
仲莲拉着她在街上闲逛,从街的一头到街的另一头,几乎所有买东西的店铺都进去转了一圈,她们什么也没买,夏秋也只是跟在仲莲后边,像小跟班一样,贴着那些摆放着各类摆件的巨大展示台,像游戏里吃金币一样蛇形的走位,水晶球,玩偶,看起来像是树脂或亚克力做的当下时兴的卡通人物挂件,八音盒,塑料珍珠和钻石首饰,进口的幼稚贴纸...时代也在走着呢,谁能说这不比那些卖着用网兜包住,挂在玻璃店门上的,只有红黄蓝三原色的沙滩玩具,门口摆成小塔一样的芭比娃娃玩具套装,在夏天只有一个扇叶上满是蜘蛛网的电风扇由于将其固定在墙上的螺丝不再稳固而晃晃悠悠,吹得又黄又破的塑料门帘抖来抖去的玩具店强一点呢?除了亚克力灯牌和喷绘的门头看起来有所不同之外,不都是赚一个满足别人欲望的钱吗?人们总是说小孩子的欲望不算欲望,但是当看到玩具店的老板娘脖子上添了一块新玉石,站在自家店门外和亲戚聊着哪个楼盘和户型的房子自己觉得更好的时候,是谁又在孩子看着那些于他们而言毫无用处的东西时说出一句:卖废品的时候连攒起来的塑料瓶都比这卖得上价钱呢!
夏秋最开始还挺稀奇的,一些没见过的东西,她忍不住上手,偶尔从架子上拿下来看看,看到标签之后便又放回去,童年的眼神还看不出精品店有什么瑕疵,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仲莲后边,穿过,留下,再离开。
经过漫长的浏览,夏秋精疲力尽,她终于叫停兴奋地行走在路上的仲莲,两人找了一个步行街上的长椅坐下来。
“给你看看我的战利品。”仲莲难掩的喜色让夏秋感到困惑,同也为仲莲走了那么远的距离还保持这样兴奋的状态感到诧异。
仲莲说完便从衣服的袖口里,裤兜里,还有随身的那一个小包里,拿出刚才在那些店里面曾在她面前一闪而过的东西,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躺在椅子上,仲莲很聪明,她拿的都是一些文具,笔和橡皮,还有一些小徽章小挂件一类的东西,父母也不会因为多了点文具就察觉到什么,那些零花钱只要别用在不属于那个年纪的东西上面就行。那些东西体积不大,但是却足够满足一个小学生欲望的口袋。
“你,你偷东西?”夏秋不可思议地看着仲莲。
“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我这叫拿,或者是,”仲莲歪头想了一下,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词,“反正他们有那么多,也不差我这一点嘛,再说了,这些东西都不是在同一家店里拿的,他们发现不了的。”说完仲莲还表现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她拿起一支很漂亮的自动铅笔,跟夏秋想要但是却没买的那支一模一样,夏秋看着那支笔,不知不觉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送你了。”仲莲自然的将那支笔塞到夏秋的手里,那支崭新的笔,不同于当时那支因为弄坏了夏秋玩具而送出的旧笔,现在她们都毫不费力的得到了某些东西。
“送我?”夏秋拿着那支笔,她需要某种肯定的回答,但当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默认那支笔的归属权了。
“对啊,我看你应该挺喜欢的吧?刚才在店里看到你盯着它看呢,”仲莲对自己的洞察十分满意,“你知道我怎么拿的吗?就是这样拿起来,然后假装看看,然后再趁没人发现的时候塞到袖子里面。”她一边说着,一边跟夏秋比划着。
“可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那你不要的话还给我。”
夏秋没再作声了,她默认了,把那支笔放到了口袋里,然后借口着要回去写作业先离开了。
夏秋带着那支让她感到惴惴不安的笔回家,那个破旧的楼道就跟有魔力似的,每次她有意识地上楼都会让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不过她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屋内的争吵声。她站在门口没敢敲门,只是蹲坐在旁边。还好仲莲没有跟她一起回来,她心里暗暗感慨道。那扇并不厚重的木门将她和屋内的紧张氛围短暂隔开,等到屋里的吵闹声渐渐消散掉,她才起身,轻轻的敲了一下门。
夏母气哄哄的去店里了,夏父则留在家里面,夏秋回到书桌边上,把东西都放在一边,她不敢出气,只是把作业本拿出来,想要写点什么,但是刚才的那些话,那些透过门板传到她耳朵里面的话,那些丝毫不带隐藏的怨气,在不知不觉中把墙壁凿开缝隙。
夏父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她端来一杯水,水很烫,里面泡着玉米须。夏母总是买很多补身体的东西,她很重视身体健康,她的养生馆建立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大众的健康,她常常喊着身体健康就不用去医院的口号。夏父把杯子放在夏秋的桌子上,放在她的手边上,他没走,也没说话,只是坐在夏秋后边的床上,夏秋有点紧张似的假装在看自己的东西,她不喜欢被人盯着的感觉,但是父亲总是喜欢这样在背后,在旁边观摩夏秋的一举一动,他要时时刻刻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并不是要监督夏秋。
“砰。”水杯里的热水洒在夏秋的腿上,地上,夏秋从椅子上窜起来,她不知所措的将被水打湿的本子拿起来,放到一边,慌乱的眼神里似是在道歉,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是怎么不小心把那杯水碰倒的,夏父起身,叹了口气,嘴里面也不停下。
“就知道你会把水杯碰倒,干什么都是手忙脚乱的。”
“我不是故意的。”夏秋委屈极了,她不渴,但是却要为没有喝到嘴里的水忏悔。他神情严肃,好像夏秋不是弄洒了水那么简单,是先所有人一步看到了好像原本能让他飞黄腾达的股票暴跌那样严重。他起身去外边拿来纸巾,让一脸做错事情的夏秋站到一边,夏秋想要帮忙一起擦,她想要弥补什么,但是被父亲拒绝了。
他自顾自的在那边擦着地上的水,一言不发。他并不是想要监督,他只是想要看她出丑。
夏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兴许是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她只会道歉,无论是不是她的错,只要有人承担,这件事情才能算过去。
“夏秋,你来说一下这个题怎么做。”
夏秋因为在数学课上走神而被点名的事情让她一整个下午都没精打采的,她趴在桌子上,数学课已经结束好几个小时了,但是那课堂上从四面八方向她投去的眼神却像是烙印在了她的身上一样,她把头埋进胳膊里,那些眼神被挡在外边了,她只能看见课桌,那样很有安全感。或者那只是她的错觉,其实没有人看她,是她太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