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们,小心点,莫摔到了哟!”
问兰胆子最大,有几次搭起凳子,跳到了抓药的高高的柜台上,在上面手舞足蹈。吓得柜台后面的钟药师张开双臂拦着她,谢寡妇慌忙护住后面珍贵的药罐子,生怕问兰跳下来打翻了里面的坛坛罐罐。
问兰今天还想去巷口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昨天晚上那个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在巷子里的白衣小男孩。这个奇怪的小男孩,会不会也只是她昨晚做的梦呢?
一路上,莫问兰都在反复回忆着晚上看到的、见到的那些东西和人物,虚虚实实让她惊疑迷惑,分不清到底是哪些是梦境哪些是真实的。
*
问兰来到无名巷口,巷口静悄悄的。巷口那间低矮的房子闭着门,并没有昨天晚上她看到的摆放的死人,更不要说那双白底的青布鞋!
巷子尽头空地上的奶槿花树也是静静的,满树是茂盛的绿叶,地上只有零零星星几片枯黄的落叶,树下哪里有什么人影?!
问兰再看看周围经过的人,人们都正常地行走着,说笑着,毫无异样。
正对巷口的那间漂亮、豪华、平时鲜有人进出的木楼,今天居然开着门了!是谁搬来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呢?
问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快速跑进无名巷,想看看究竟。
*
这时,吴春花推着一箱刚做好的白嫩的豆腐走了出来。当问兰与她擦肩而过时,问兰心中突然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她看到吴春花的身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问兰定了下神,揉了揉眼睛。
“春花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问兰招呼了一下吴春花。
“哦,我给大食坊送豆腐去。”吴春花只是轻轻地回应了一句,头也不回的地推着独轮车往巷口走去。
望着春花渐渐远去的背影,问兰觉得梦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背影与吴春花是那么的神似!
难道昨晚那个穿着死人的白底青布鞋的女人就是春花姐姐?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啊?!
想到这里,问兰的背心不由得一阵发凉。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奶槿花树,又再瞧了眼已走到巷口的吴春花的背影。她赶紧闭上双眼不敢再多想,低头发足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回头看。
“砰!”
问兰迎头撞到一个人身上,额头碰到迎面跑来的小男孩的胸口。
“哎哟——”
两声疼呼,两人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问兰瞪着眼,用小手揉着自己的额头,怒气冲冲地吼叫到:
“你这个人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
“你这个人跑这么快干什么,难道大白天遇到鬼了吗?还闭着眼睛不看路跑啊!”
被撞着的小男孩半带哭腔、半带愤怒地回应到。
听到熟悉的声调,看到一身白衣,问兰不禁一怔——
这不就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男孩吗?真遇到鬼了吗?这人怎么就突然冒了出来呢?
问兰小小年纪也想不透怎么多,她指着白衣男孩,连串质问:
“我还真遇到鬼了!你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昨天晚上是不是你?你从哪里来,又急匆匆地往哪里去?”
白衣男孩也听出了是昨晚遇到的那个泼辣火爆的小女孩。
“白天会有鬼出来吗?我自然是人。我刚从我屋里来,要去镇上玩。你明白了?”
“你家在哪里?”问兰继续追问。
“我家就在你面前啊!”白衣男孩有些傲娇地用手指了指无名巷里那栋高高的木楼。
啊,原来这个家伙是住在无名巷“积庆人家”大房子里的啊。这一下莫问兰的疑惑全消失了,她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和语塞,但嘴上毫不示弱:
“哼,像只小白兔!你以为你爹是大官就了不起,我流江镇的小魔霸才不在乎你!”
她一边揉着自己被碰到的额头,一边偷偷地从手指缝里悄悄打量着对面这个男孩:圆圆的脸,笑起来右脸有一个浅浅的酒窝,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戴着一顶青色瓜皮棉帽,因为刚才的碰撞,帽子歪斜着遮住了他的一只眼,露着的那只眼睛既大又亮,骨碌碌地转着;上身穿着镇上难道一见的银白绸布长衫,脚穿一双崭新的长筒布靴,肩上斜背着一个细长带子的灰布包。
问兰转动眼睛,想起昨天晚上他在大食坊和街上对自己说的话,于是她抬起手,指着小男孩问到:
“喂喂喂,小白兔,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拉了拉快掉到地下的灰布包,准备迈步继续往前走,不想理睬莫问兰。当他听到问兰又叫他“小白兔”时,他有些恼怒了,大声说道:
“昨晚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了吗?怎么说没有见过啊?!我姓方!”
小男孩觉得还有些不解气,又有些自豪地解释道:
“我不是小白兔,我是小少爷,是在苏州府长大的小少爷。我大名叫方~如~风!走起来像风,跑起来像风,潇洒像风!”
说完,方如风挺了挺他的小胸脯,拍了拍他衣襟上的灰尘。
问兰被这个小男孩文绉绉的话和傲慢劲气坏了,她感到自己有点占下风,于是大声气呼呼地说道:
“我昨晚见到的就是个鬼!像风一样来去无踪的小鬼,像风一样乱七八糟的小鬼,还有像疯子一样的男鬼!”
说完,莫问兰有些鄙夷地对方如风翻了翻白眼,拍掌哈哈大笑起来。
方如风见这个女孩蛮不讲理,也就不想再争辩了。他一边往巷口方向走去,一边悄悄打量着对面这个疯丫头——
她胡乱扎着个朝天冲辫子,额头的头发散乱;或许因为奔跑,一张瓜子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呵着热气;身子穿着不合身的大了一个尺码的、褪色的红棉袄;大冷天的,她脚上只穿了双手工缝制的圆口千层底单布鞋,每只布鞋的鞋头盘着一个精致的红色的蜻蜓结,倒是为这个略显粗野的小女孩的增添了几分俏丽。
问兰发现对面的这个小男孩一直盯着自己的脚看。若是寻常女孩家早就该羞涩,可莫问兰却不,她也直瞪瞪地盯着方如风。看到对面的富家公子打扮,再看看自己的穿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好狗莫挡路!姑奶奶我有事要走了!”
她马上一手叉腰,一只手用力推向正准备往前走的小男孩,模仿着成人的口吻大声喊道。
问兰成天在外面和男孩子、女孩子疯玩,虽然瘦小却浑身有劲。这一推,竟然把小男孩一下推倒跌坐到地上!
“哇——”
小男孩更觉委屈,竟然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爬起来,凶狠地向问兰扑过来,抓住问兰的小胳膊,就与问兰扭打到一起。
“我才不怕你这个疯丫头!我和你拼了!”
问兰本来心头就对这个仿佛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的富家小公子看不顺眼,听到男孩叫她“疯丫头”,她更生气了。
“哼,你这个野小子!哪里跑来的瞎眼小白兔,本姑娘还怕你么?!”
她力气大,性子野,面对男孩毫无惧色,这个小男孩竟然还一时半会打不过问兰。
“快住手,小少爷!”
从“积庆人家”房子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个奶妈打扮的妇人,她冲上来解开两个小孩子。
“不要打了,否则马爷出来又要罚你背书了!”奶妈说道。
小男孩一听这话,松开手,止住哭,用一只手拉住布包的带子,另外一只手抹着眼泪,飞快往巷口跑去。
远远地,小男孩在巷口停住脚,扭过头冲问兰喊道:
“好男不跟女斗,你等着!”
“哈哈哈,夹尾巴狗!溜得快的小兔子!”
问兰指着小男孩狼狈的背影得意洋洋地大笑大叫。
四
问兰想起今天来的目的,于是她来到树下,围着梦中的这棵树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又看,又跑到吴春花的豆腐坊门口张望了很久,才心事重重地往回走,转到药铺里去看万神医搭脉、开药。
此时街上,胡捕头迈着他一贯的外八字台步,腰杆笔直地往无名巷走来。
他来到药铺里,先和正在忙碌的万神医打了个招呼。他笑眯眯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缝,但眼珠子在悄悄地快速闪动;万神医的眼光与胡捕头的眼光飞快地交汇了几下,然后迅速收起眼中的精光,又温和地转回到病人的脸上,他哈哈地笑了几声,与胡捕头寒暄了几句。
胡捕头也收回了他悄悄打量万神医的目光,走向了药铺的另外方向。胡捕头与在药铺里坐着等候看病的人依次点了点头,再到高高的柜台前与里面的谢寡妇、钟药师打招呼。
莫问兰悄悄盯了胡捕头的背影几眼,低下了头,每次遇到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捕头,问兰总有一种眩晕感。
问兰感觉到自己有些漂浮,她神思有些模糊起来,她看到眼前有好多黑影在闪动,她看到药铺柜台里的一排排药箱悄无声息地倒下,她看到黑影跑进了药铺里面的过廊。问兰惊恐地大叫起来。
但是她张张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问兰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她从眩晕中清醒了过来,好像是做了个白日梦。
*
胡捕头在药铺里转了一圈,迈步出门,往无名巷深处走去了。
巷子里很安静,胡捕头在钱老板住房前、在“积庆人家”方家的高大的门匾下巡视了一番,再绕着槿花树转了一圈后,他来到了吴春花的豆腐坊前。
吴春花刚送完豆腐回来,正坐在门口歇气,一张脸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点点汗迹。
胡铺头先是公事公办地问了吴春花几句,眼光落在了俏丽的吴春花的身上,就像沾着了一样离不开,脸上堆起一种风可以吹皱般的浮笑,眼睛眯成一条小缝,缝里的眼光如水一样变幻闪动。
吴春花对胡捕头客气地笑了笑,她不敢对视胡捕头这种眼光,她心中有种不安的紧张感,有点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她的胸口开始起伏。
胡捕头的眼睛把吴春花从头到脚盯了又盯,吴春花低头转身回到了里屋。
胡捕头大声笑了几声,冲着吴春花苗条的背影喊道:
“你若有什么难事,就来找我。”
“不,我一个老百姓,没有什么事,我不得麻烦胡大人。”吴春花慌里慌张里回答道,闪身躲进了里屋。吴春花的瞎眼妈妈听到声音,拄着竹拐杖走到了门口。
胡捕头看了一眼吴春花的瞎眼老妈,转身离开了吴家。他迈着台步,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川剧: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到耳旁乱纷纷……”
“大人,你慢走哟!”吴春花的瞎眼老妈对着胡捕头的身影喊道。
胡捕头慢悠悠地踱出了无名巷。
慢慢升起的太阳,透过晨雾,将几缕昏黄、柔弱的阳光投向了巷子里那株茂盛的槿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