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宫熙贤信息时,林远正在地铁上。
“你在学校吗?”
“不在学校。你说今天要回大宅吃饭,我正好明天找魏叔有事,正往家走。”
“已经到了吗?”
“还没,在地铁上。”
“地铁人多不多?”
“这个点儿还行。”
“猫也带回去了?”
“没有,关在宿舍里。明天完事我就回学校,没关系。”
“到了吗?”
“还没。”
至此林远哪里还听不出她在没话找话,别说以往她从来没这么多话,就是真有事要说也是言简意赅,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尽说些琐碎没营养的话。他不知她怎么了,但既然她想找人说话,那他陪着她就好了。
“要我回去吗?”
“……”
“你在哪儿?”
“不用。”
“下班了吗?”
“还没。”
“明天回吗?”
“没事就回,有事不回的话,我再告诉你。”
“我下地铁了。下雨了。你那边下没下?”
“也开始下了。”
“那开车要小心。不如早点出发,下雨天肯定更堵。”
这也是没话找话了。宫熙贤心乱如麻,只有和他说几句有的没的才能稍微安心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屏幕他好像知道似的,真的过来安抚她。也不知是闲聊起了作用,还是体会到林远的用心,宫熙贤真就镇定下来。刚刚在干嘛!恢复如常的宫熙贤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干净利落地结束对话。
而这边林远见她不再回复,也将视线转向车外。刚好路过初中的学校,不巧赶上放学,老师家长孩子将校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出租车司机最怕遇到这种情况,赶忙绕道而行。嘴上解释说,虽然绕了道,里程加了,但堵在这儿耗时间也算钱,里外里一样的。说完不见林远接茬,司机倒也不在意,只当他是那种不爱聊天的乘客,又哪里知道林远坐在后座,看不见他动作,压根不知晓他有讲话。
林远仍旧望着窗外,他今天似乎看得格外仔细。山下那间常去的超市只是一闪而过,窗子里热闹得并不像工作日的午后,他居然从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一位初中同学来。但他并不十分确定,毕竟十多年过去,样子和名字都不记得了,只凭唇角那颗豆大的黑痣,并不可靠。不过,这倒是让他想起上学时的许多事。
说起这位黑痣同学,之所以让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在当事人不知晓的情况下用人家当了一回模特。那时他总画不好人物画,父亲说他只是照猫画虎,却没个中心,就更别说用来表现中心的特征了,于是当下立时便叫他画一幅《富贵闲人》出来。命题作文,中心明确,又本是人物画练习最基本的题目,林远在这之前也曾练过,本来不难,但父亲却旧“画”重提,必然是觉得他以前没有做到突出中心。他想到以前总是将富贵闲人等同于悠闲慵懒无所事事之类的氛围,如何体现,无非也是不动脑子就能想到的那些情景,虽说俗是俗气了些,但也不能说不贴题。不过那天显然不能再重蹈覆辙,好在创造力有时候就是被逼出来的,他苦战之下真就有新的启发,不是别的,正是这颗黑痣。这痣又名唇下痣,富贵痣,于是他便有了联想。再去回想这位同学平日举止性格,倒不见得他有多富贵,更说不上有多闲,只是那种万事不萦于心的姿态却也正好契合主题。不比往日,所思所画皆是虚构,那次先有原型,再来作画,顺畅得异乎寻常。又因为顺利,最终拿给父亲看时也是信心满满。父亲确实夸赞了他几句,其间又提到那颗痣,说不明缘由的人虽然可能看不出它有什么相干,却着实让人印象深刻。
林远想得出神,等回过神,车已经开上上山的路。这个季节道路两旁草木旺盛,郁郁葱葱,更显得这条路僻静幽深,与山下的热闹喧嚣一对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车内也越发安静,几次得不到回应的司机不想自己显得聒噪,只闭紧嘴巴专心开车。林远虽然不为声音所扰,心境却也大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他只琢磨出个大概,从人满为患的山下到寂静如斯的山上,从记忆里的父亲到现实中的自己,他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可是有什么好陌生的呢?就像脚下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每道曲折,每个颠簸,他都了如指掌。像是给他做个印证似的,车子恰巧此时颠簸了一下,一点都不强烈,却将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晃了回来。
“我也是不相干的,就是不知道最后在哪里能留下一点痕迹。”
是了,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一定就是这个念头,对来不及的或懊恼或恐惧,才让眼前熟悉的一切突然变得恍如隔世一般。书上说,这正是中年危机中经历成就感焦虑的的人会有的悲春伤秋、多愁善感,但你看,如今他也有了,真不知道该可笑还是可悲。不过不管怎样,倒是证明了那些编故事的人也不全然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小题大做,如果写起来,他这几天的经历或许真的可以写成一本波澜起伏的长篇小说,因为就像无论他如何想要冷静理智不内耗,此刻仍旧不能免俗地预支遗憾,这要是拿来当作贩卖情绪的素材,真是要多现成就有多现成。
可是故事里的人哪个不是身心俱疲,时间如果真的不多的话,他只想花在开心的事上。
哪怕要浪费。
宫熙贤第二天早上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整栋楼灯火通明,甚至连储物间的灯都开着,主人却不知影踪。线上线下找了一圈,只找到一支手机,她心里越发着急。心慌意乱之下,林远倒下的画面又一次翻涌上来,在她脑子里萦绕不去,向来足智多谋、从容自若的人一时间竟有些张皇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几秒钟时间,宫熙贤几乎想了所有的可能性,只不过每多加一种就多一重折磨,她已经不再相信天道公平、因果不爽,如果真有这回事,那么这世上最不用人担心的就该是眼下不见的人。
正当宫熙贤打算出门去山下找人的时候,门铃亮了。乍一听到,她心里一喜,但立刻意识到,如果来人是林远,根本不用按铃,转瞬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