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那孩子双膝着地再行虔诚之手势,听那压不住幸福的颤音:“伟大的使者啊,我的心愿业已满足…感谢您,让我得见您的光,知晓您的伟大…”
真挚的童音钻入耳膜,在脑中波动,更激荡每一滴血,令不忍寒噤的阿竹险些退开。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不明白这棕皮小鬼是在表达什么,他只看见那眼里有炙热到发狂的火,晓得那不该是扮假,但这古怪的火、这奇特的热度就远超敬爱的关切,比朋友的关怀和茉亚的爱更热烈…
热到蚀目灼心,非常古怪,古怪到他想捂着脸逃跑。
但他克服消失的冲动,尽力无视那火热,沉声发问:“为何?”
“为何?伟大的使者…您是在问我?”兴奋几欲涌出孩童的棕色双目,“我可有使您垂耳聆听的荣幸吗?”
感到汗毛挺立的阿竹便合起眼:“说。”
“伟大的使者,我应倾诉什么?”
“为何如此尊敬我?”
“为何?我们理应尊敬、热爱、爱戴您呀!您赐给我们衣粮,您拯救我们的生活,您摧跨邪恶的帝国——”
“你细细讲与我,帝国是如何的邪恶?”
“伟大的使者,自小,我便随父母碾转各地,只为躲避帝国的报复、对我父母帮助过混血者潜逃的报复。我记事时家中尚算富裕,起码不愁温饱,可在往后的流亡中,我们收拾的行礼在减轻、穿的衣服在褪色、入口的食物在缩小。在您击溃帝国的前夕,我的父母在饥饿与疾病中死去,我流落在圣都,靠圣堂的救济充饥,感恩帝皇…但圣堂的老鬼是盗用帝皇之名的疯子,他常拿流浪的孩子们泄愤,把我们聚到圣堂殴打、辱骂,让我们放弃对帝皇的信仰…
伟大的使者,卑微的我恳求您的宽恕。那时我险些背弃信仰,所幸追随您的战士们将他惩罚,我亦在您眷顾的幸运里保住性命,坚持至您的宽恕降临,感恩您宽恕我、宽恕我们、宽恕特罗伦人…感恩您赐予我们粮与衣,感恩您纠正我们铸就的错,感恩您给我们信仰——”
“停,”这盲信之言听得阿竹隐隐头痛,“你很好,退下吧。”
说完,他便离去。跪拜的孩子则叩首起身,看向塔楼的眼满带喜悦,渐渐走入远去的人流,兀自喃喃,传诵相仿的话语:“伟大…伟大…伟大。”
伟大?
已踏至圣环殿的阿竹四顾观望,再看圣都的居民,切实从某些人眼底搜寻出与那孩子相似的火,面带困惑回房:“伟大…他们说我伟大?他们看我的时候…是在看伟大的我?”
正打理枕席的茉亚仿佛见其所见,待他裹好薄绒后轻语:“朋友,他们心中的你无比伟大,自然会投以信仰的目光。”
“难怪,难怪给他们烫得难受…奇怪啊,茉亚,信仰是说…他们对那天武、帝皇的感情?怎么会?我就给他们扔了些吃喝…嗯,还有穿的,他们就这样…盯着我?盯得我害怕、不,不是,是、是紧张、恶心!好恶心啊!”
“朋友,你当理解,对经受过饥寒的人来说,你舍去的衣食是其生存的保障。想想吧,无需忍受劳动的疲累便能吃饱穿暖,对曾食不果腹者而言是何等的幸福。”
“原来如此…不对啊,刚刚我去了圣都,见到不少有房住的人眼冒那种…恶心。”
“朋友,这些年特罗伦人的生活很艰难,哪怕相对富裕者亦不例外。得你赏赐之人能将精力挪至别处,完成那些本无心考量的梦想。”说着,茉亚正触到床头的故事书,手却停住。
“唔?我想想…是有道理,是有道理,”是摆脱迷茫的阿竹在磨蹭手背引她俯身,“我们休息吧!听废话到耳痛可真累,今天刚好放假,我们多睡会儿,醒来再讲故事!”
阿竹在休息,其他人在散步,在塔楼下散步、在城镇散步、在圣都散步。给黑压压的朝圣者围困半年,前行之地的士兵们恨不能跑至飞起,去最爱的酒馆餐厅畅快消遣,离这冰冷的塔楼越远越好。
正跟法普顿参观圣都的阿尔同样长舒闷气,来到黑塔之下,对屹立在远方的圆环祈祷:“帝皇啊,祢若有知,就看看今日的世界,教祢的子民去往仍有理智的净土吧。”
他的神态令法普顿支吾许久,直至走入清冷的街才回身:“姐、哥哥,你明明是从朝晟来,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你…你不太喜欢他?”
“他?你是说…”这问题令阿尔不免一怔,驻足于漆黑的道路上,“统领?”
“是啊…统领是朝晟人、是你们的同胞,有这样仁慈、睿智、博爱、全能的同胞,你为什么…总愁眉苦脸?不止你,我看你们都…不大高兴,只要统领现身,你们都紧张到颤栗…你们是在害怕他吗?”
“哎、哎?可没有啊,至少我没有。但再怎么说我也是虔诚的帝皇信徒,对统领那些…过于高傲的话难免心生排斥。大家…唉,或许是有些怕吧。”
“为什么?有这样伟大的同胞,你们不应该自豪吗?”
“小法,他完成了本应只于教典和童话中存在的奇迹啊。面对他,我们的灵能、我们的钢铁、我们的战车、我们的炮火尚不及玩具,哪怕千万、亿万的生命都不能阻拦他一秒,你明白吗?如果、如果哪天他发怒了,我们只会迎接无法反抗的毁灭…呼,我、我流汗了?抱歉,失态了…”
“哥哥,不会的,你看,统领是多明智和博爱啊,他让为钱发愁的我有空悠闲,让我可怜的弟弟妹妹摆脱饥寒,让圣都的流浪儿都幸福安生,难道统领不伟大、不值得信赖吗?”
“你…这么尊敬他?”
“当然啊!”
“他、他可是、可是毁灭了你们的军队、你们成百万的同胞啊!还毁灭你们的帝国——”
“他做得对啊!帝国不该死吗!我生在圣都却无父无母,没人告诉我该怎样生活,只能捡垃圾、吃剩饭,裹张破布忍耐寒风,偶尔有好心人给我钱币或食粮,但根本于事无补,不能真正帮到我。而那些士兵们死了又怎样?我就见过帝皇利刃的士兵,他们曾穿过圣都,看我的眼神尽是轻蔑和嘲笑…不像你和茉亚姐姐。我到现在都记得军队入驻圣都的那晚,你明明发现我在看了,却只是向我笑,不嫌弃也不厌恶、对弟弟妹妹一样笑…”
“那晚?我对你笑?你…你是那晚偷瞄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