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学士拉乌鲁·科霍莫伊在门外求见。”
“请他进来。”
门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权杖触地的声音交错有致。黎塞留抬起头,透过半月形的眼镜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逐渐前来拜访的、新上任的大学士。
“想必您就是主教黎塞留大人。”
“您应该是大学士拉乌鲁·科霍莫伊大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朗声大笑。
“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三十年,或者五十年?”拉乌鲁说着,一边关上门。
“五十六年。”黎塞留说道,“你变得格外憔悴,拉尔。”
“是啊,因为战争。”拉乌鲁淡淡地回答道。他的长袍上尽是灰尘,深邃的眼窝里布满血丝,语气又干又涩。与眼前精神饱满的黎塞留迥然不同。
“坐吧。”黎塞留从角落里拉出一把椅子,放到拉乌鲁面前。他们从学徒时期就是好友,在导师利安斯提尼的门下学习。二人最后虽分道扬镳,但五十六年间依然保持着来信——黎塞留痴迷于神学,在新历四百年成功被选为三神会的第五任教皇;而拉乌鲁·科霍莫伊在拿到第七颗铭石之后,接受了伊伦·朗的邀请,成为后者的家族学士,教育时年尚幼的艾伦·朗。
“我以为你来拜访我会更早些的。”黎塞留说。
“大学士是不能在国王之前来拜访请见教皇的。”
“国王,”黎塞留停顿了一下,“你培养的国王,艾伦·朗,他很稳重,像他的父亲一样,稳重得不像一个年轻人。”
“伊伦·朗爵士和我都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民众可不像你们这么聪明,他们喜欢有激情的领导者。沉闷的国家会消磨人的意志。”
“我们给他和人民多一点的时间吧,黎塞留,战争刚刚结束。”
“当然,我只是发表我的看法。”黎塞留合上了桌上的卷宗,十指交叉看着拉乌鲁,“你今天来,不会是专门来看我的吧。”
“当然不是,你知道上一任大学士的下落吗?”
“西格蒙·乔的大学士,穆长明?”
“是的。”
“他死了。”黎塞留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
“怎么会?”拉乌鲁说,“我听说他被关进了地牢,但没有人说起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懊悔不已,为自己居然辅佐了西格蒙·乔这样暴虐无道的国王感到羞耻,于是写了一封忏悔信寄给在奥林古都的导师,然后把自己活活饿死了。”
“他的权杖呢?”
“看守的卫兵不知道怎么办,偷偷交给了我。”黎塞留起身,从角落的柜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权杖,递到拉乌鲁面前:“很可惜,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学士。博学、正直、果敢、受人爱戴。”
“可惜。”拉乌鲁接过穆长明的权杖仔细端详:赤红色代表经济、明橙色代表律法、古褐色代表历史、草绿色代表医药、天空色代表技艺、石黑色代表魔法。他本希望可以招募后者进入怀想厅,一同辅佐艾伦。
“那个卫兵呢?”
“被西格蒙处死了。”
拉乌鲁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为他们祈祷吧。”黎塞留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看看这个。”拉乌鲁抬起头,从袖口拿出一个严实的布袋子,轻轻地放到桌上,“两个卫兵在月光密林巡逻的时候发现它的。”他一边说,一边解开布袋上的结。
袋子里装着一个通体透亮、发着银光的水晶球,水晶球中间凝聚了几团躁动的黑雾,时而打转、时而奔涌,仿佛要冲出来。黎塞留感到一阵恶心,但还是将它捧起来看了看。
“一个预言水晶,并且是诉说灾祸的预言水晶。”
“不止如此,把它放下,黎塞留,它会吞噬你的意识。”
黎塞留隐隐地感觉到,那团黑雾正在从他的掌心吸取热量,于是听从拉乌鲁的建议,把它重新放回了打开的布袋子上,然后搓了搓手。
“那两个卫兵就是这么倒下的,可怜的少年,一个正要拿来给我过目,一个换完岗正打算在酒馆喝一杯。噢,放心,他们已经抢救过来了,目前在怀想厅静养。”
“除了他们之外,有其他人见到过它吗?”
“和他们俩打过照面的卫兵或许也见到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什么。除此之外只有你我,据我所知,目前的怀想厅没有修习过神学的学士。”拉乌鲁指了指黎塞留,“所以我希望可以听听你的意见。”
“这是个很糟糕的预言,”黎塞留说,“非常糟糕。里面游动的黑雾叫做信差,在每一颗预言水晶被打造出来的时候,信差就存在其中了,纯白、模糊、神秘。最初的预言水晶所预言的事件——幸运或者不幸——都是随机的,信差通过转变为不同的颜色,拆分为不同的个数,来改变预言的内容。随着时间的变化,长期预言灾祸的预言水晶,会变得只能预言灾祸。反之亦然。这颗预言水晶想必已经预言了无数次灾祸,四个信差代表了四种念想:怯懦、贪婪、无知、仇恨。也许以后会繁衍出其他,但目前我只能看出这些。”
“不能知道是关于谁,或者发生什么事吗?”
“不能,糟糕的预言只会言说念想,无法言说事件,如果你侥幸捕捉到某种事件,代表它的那种念想的黑雾就会逃脱,让你以为这些事情不会发生,实际上它们只是流窜进了其他的黑雾,让后者预兆的事情变得愈加恶劣。”黎塞留紧皱眉头,“但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或许只能暗示国王。”
“那么,”拉乌鲁沉思了一会儿,“依你之见,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月光森林?”
“我所知道的传说里,没有关于月光森林的预言水晶的故事。应该是有人这么做的。”
“有人,而且是非同寻常的人。”拉乌鲁点点头。
“何以见得?”
“你刚才拿起它的时候感觉到的不适,是一种强大而危险的魔法,凭我的能力没有办法解开。”
黎塞留有点难以置信地拿起了自己的权杖,在预言水晶上敲了一下,“诸厄明朗。”无动于衷。
“解禁术、清晰术、原型术、驱散术全都试过了。”拉乌鲁大方地摆摆手,“你不信邪的话可以继续。”
“不必了,”黎塞留放下权杖,“强大如拉乌鲁·科霍莫伊都对它束手无策,我再尝试就不识趣了。”
“你觉得,故意为之的人,是出于警告,还是出于威胁?”
黎塞留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是出于警告,他没有必要在预言水晶上施加魔法。”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不想被其他人拿走,才动用了魔法呢?”
黎塞留摇摇头,“应该不会,这个预言水晶被留在月光森林,想必预言者是要把信息传达给国王或大学士,那他也应该知道只有卫兵才可以出入森林,一个善意的警告没有必要冒着害死卫兵的风险。”
“所以,你认为它是一种威胁。”
“问题是,预言者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想要威胁这位受人爱戴的国王呢?”
“不如听听我编造的故事,”拉乌鲁说,“一位预言者在银白色的水晶球中看到了王国令人担忧的未来,害怕诋毁王国的名誉,不敢请见国王。于是想要把预言水晶遗留在洛兰的附近,让国王的卫兵发现它。
“可是他又担心被不相关的平民捡走,于是他去请教了一位善于使用魔法的朋友,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帮助。那位朋友欣然接受了这个请求,但是却别有用心地使用了一些邪恶的魔法,并把预言水晶留在了月光森林,想要加害国王。”
“不无道理。”黎塞留点点头。
“我对这位善于使用魔法的朋友的身份有着很深的担忧。”
“炼金术士。”
“是的。我们学习的魔法不会有如此危险的作用。”
“这是个很危险的假设,拉尔,炼金术士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洛雅的纷争里了。”
“很久没有出现,不代表不会出现。”
黎塞留看着拉乌鲁,大学士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猜忌、谨慎。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但纷争远未终止。一个王国的陨落可能开始于任何事情:一段恋情、一封信、一个诉说灾祸的预言水晶。
“我需要知道这是不是炼金术。”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有计划,”拉乌鲁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思考的痕迹,“我必须谨慎,任何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影响到艾伦——影响到国王的声誉。”
黎塞留端详了一会儿预言水晶,说道:“你可以把它留在我这里,以免它在怀想厅惹出什么骚动。三神会的教皇厅只有我有权自由出入。”
“我正有此意。”拉乌鲁笑道。
“那跟我来吧。”
教皇把预言水晶重新包裹严实,连同穆长明的权杖一起拿在手中,转身在书柜上抽下两本书,书柜背后的石墙轰轰作响。教皇站起身,用自己的权杖撑着身子,一瘸一拐。
“教皇厅的机关原来这么古老。”
“古老,但更神秘一些。”黎塞留走向书柜一侧的石墙,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然后仿佛被卷入了墙壁,消失在大学士的眼前。
“的确古老而神秘。”拉乌鲁感叹道,随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