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报社来了一位乞讨男子，乱糟糟的长发，脏兮兮的身子，整整一个上午，就就像猫咪一样安静地窝在大门口的树下，眼睛盯着大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保安赶了几次，他既不说话也不走开。

中午，保安大叔看不过去，给他装了碗饭，他受宠若惊，抽出两只手擦了又擦，连声说着“谢谢”，接过饭狼吞虎咽。保安大叔看着心疼，等他吃完，喝了水，仔细问起他的来历。对于自己是谁，他闭口不提，只说在等一个人，一个叫俞记者的人。报社姓俞的只有之荔一个，保安大爷便帮他通报了。

之荔出来，男子远远看着就吧啦吧啦掉眼泪了，从哆嗦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俞姐！”却并不见行动，依旧窝在树底下。之荔走近来，蹲下身子将他额前的长前拉开，才发现，他竟是胡家涌的华子。之荔大惊，“华子，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了？”华子泪如泉涌，叫了声“俞姐”整个上身倒在之荔身上。之荔叫保安大叔帮忙叫救护车，打了电话叫晋安下来帮忙，三人合力将华子扶起来，才发现他的双腿全是伤痕，一道道一条条，都是棍棒打出来的淤青。之荔看着心疼，又想起死去的徐军，泪水止不住一直流。

“俞姐，你，你别哭，我，我，我没事的。”华子抹着眼睛，拼命想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慰，晋安仔细检查他的伤势，除了那张脸是完整的，身上没有一处不伤痕累累。“俞姐，能活着看见你，真好啊。”华子说话利落了些，泪水也更多了，“俞姐，俞姐，我，我好难过……”他像个孩子一样，靠在也肩膀上放声大哭，“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俞姐，我爸他，他不是人……”

救护车过来，之荔跟着去医院，一路不停地安慰。

诊断是全身骨折，其中右小腿粉碎性骨折，还有严重的内出血，恢复难度较大。之荔看着那X光的片子，不停抹眼泪，她实在想不出来这么一个老实的孩子会得罪什么人，要遭此大罪。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想起华子死去的娘，想起他满怀希望去找爹，之荔觉得心口很痛。

姜源打来电话，兴冲冲说自己出差回来了，半小时就能到家了，还问之荔晚上想吃什么。

之荔叫了声“姜源”，就控制不住哽咽了。

姜源问清情况，直接从机场赶到了医院。帮着办了各类手续，看着华子进手术室，姜源才坐下来询问情况。坐下时，她实也不知道突然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哗啦啦地流下了。近来，总感觉很脆弱。姜源用手挡着她哭泣的脸，把她挽进臂弯，静静地陪着等感伤。

“我知道你很难过，你知道，这世界不像你想得那样美好。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你帮不了。”很久之后，之荔安静了点，姜源轻声说，“你尽力了，他也知道你尽力了，这就够了。我们改变不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改变？”之荔轻声问，“他们活得那么辛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帮他们改变。姜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记者吗？我看不得人受苦，我希望天下没有罪恶，我希望人间处处有阳光。”

姜源紧紧搂着她，在她头发下吻了一吻，轻声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我以为我可以拯救华子母子，结果华子妈妈因我丧命。我以为我可以查明真相，结果胡一自杀在看守所。我以为我可以声张正义，结果看着一个一个无辜的生命接二连三地受到伤害……我看着一系列罪恶在我的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姜源，你不知道，我经常无能为力。我连自己的婚姻都要父母操心……”她又哭起来了，哭得特别伤心。

当听到“连自己的婚姻都要父母操心”时，姜源不由笑了，这个丫头，这个俞大胆，坚强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纯真脆弱的心灵。

“好了，好了，有我呢，有我呢。”他说着，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是你哥哥啊，哪有哥哥不心疼妹妹的？”

之荔愣了，收了眼泪，离开他的臂弯，看着他明亮的眸子止不住叹气，是啊，他对她从来都是哥哥对妹妹的感情。

这时，沈小卿从突然从前面的拐角处走了出来来。

“姜源，什么人病了？”她匆匆跑来，又看向哭哭啼啼的之荔，似乎很惊讶，“俞记者也在？”之荔急忙站起来，抹了把脸，理了理头发和衣裙，尴尬地回：“沈经理啊，手术室里是我和姜……洪总的一位朋友。”

沈小卿看看之荔又看看姜源，视线锁定在姜源疲倦的脸上，问：“姜源，是什么朋友能让你直接从机场赶过来？”随即又盯着之荔，加重了语气，“要不是我跟着，把行李和人马都安排好，你八成又要丢东西了。”

原来他们是一起的！之荔只觉得身子一沉，重重坐在铁制的椅子上。“你昨晚就没睡好，还这么操劳……”沈小卿走近，挽住姜源的胳膊，眼里都是浓情蜜意。

之荔一个字都不想听了，她扶着椅子上的扶手，艰难地起身，努力挤出笑容，艰难地说：“辛苦洪总了，您有事先走吧。里面这位，我看着就好。”

姜源点点头，并不言语。沈小卿见状，更加紧密地挽住姜源的手臂，半边身子都挂在他身上了。

“那，我去护士站等着。”之荔脚底一浮，差点要摔倒，被路过的一位护士一把拉住。她深吸一口气，靠着墙，继续往前。

在前一秒钟，之荔觉得自己恋爱了。

就这一秒钟，她已经失恋了。在人来人往的医院的走廊上，她泪如雨下，造化弄人，才刚刚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人，转眼就发现原来这人是别人的。

要去哪里？和姜源的家？以什么名义去，租客？

那天晚上，之荔又懊悔自己没听姜源解释，又七七八八猜了半天他们什么关系，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她电话给唐易请假，唐易的回复是下午可以休息，上午有重要会议，必须到场。她花了很长时间来化妆，可红肿的眼皮憔悴的容颜还是无法掩饰。

“人到了一定年龄，真不能放纵自己伤心，你看，最后伤得还不是自己。”她对着镜子里疲倦的自己深叹一口气，喃喃自语。最后，她戴了副墨镜出门。

到了报社，很多人问：“之荔也戴墨镜了？”

唐易愣了会，问：“会议室里戴什么墨镜，摘了。”

之荔扭扭捏捏，吱吱唔唔，不愿意。晋安帮忙打了圆场，唐易也便不再发话。唐易决定让之荔她换岗位，从采编岗换到编辑岗，之荔坚定不同意。

姜源意外地来报社看望。之荔在接待室接待了他。他深深地看着她，平静地说：“难得看俞大记者戴回墨镜，挺好看的。”之荔低着头，不说话。

姜源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说：“之荔，我想跟你聊聊。”

她用力摔开他，声音是哑的，道：“没什么好聊的。我不需要你哥哥对妹妹的保护。”

姜源一惊，松开了手。她多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告诉他沈小卿只是个误会，然而，他木木地，哀伤，沉默。她用力咽下涌上喉咙的异物，起身离开。

姜源默默在站着，远远地看着她消失在接待室门口。

华子手术很成功，伤筋动骨100天，何况伤了全身。医生说需要住院半个月，又没有社保医保，全靠自费，好在姜源已经交了押金，不用为钱犯愁。说到这个事，之荔心里好受了些。

第三天，之荔的眼睛完全消肿了才去医院的。

“姐，麻烦你了。”华子躺在病床，歉疚地说。

之荔摇摇头，笑道：“钱是洪姜源交的，手术什么的也都是他安排的，你要谢就谢他。”

“昨天下午他来过。”华子说。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之荔很想问他父亲和母亲骨灰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华子沉默了，很久才答：“以后，我也不知道……姐，我没家了，我爸他有了新家。他在矿上断了一条腿，生活挺艰苦的，养了两个孩子，大的高三，小的还在上小学，两个，都是儿子……”之荔静静地听，华子还在回忆，“我把娘的骨灰洒进家门口的小河里了。以前，娘就经常说她喜欢家门口那条河……他们不让娘的骨灰进祖山……他们，需要钱，我爸，他，把我身上的钱都用完了……你给我的钱……他断了一条腿，也是没办法，把我卖给，卖给，一家黑煤矿……”

华子的声音越来越低，眼里的泪水越来越重：“我不愿意，逃了几次，他们打了几次，最后，估计以为我死了，把我扔在荒山……下了场雨，也是我命不该绝，一路爬着乞讨，后来，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哥，他给我吃的，问我要去哪里。我没地方去，就想着临死前要见你一面，他就送我到报社门口了……姐，我没家人了，以后，你和洪总就是我的亲人，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华子声泪俱下，哭得一塌糊涂。

之荔轻声细语安慰他，要他好好养身体，一切等伤好了再说。等到他平静，她才问起那个好心的大哥哥。

“他叫独野。”华子说。

在医院僻静的花坛边，之荔给姜源打了电话，告诉他送华子到报社的人竟然是独野。姜源并未意外，只说，他知道了，还要之荔静观其变。之荔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并没有多问，关于独野，他知道的远比她多。

之荔找秦岭报给华子报了警，秦岭联系到当地警方，对方回复会彻查。

次日上午，之荔收到一个来自徐军的大包裹，是一大包腊鸡腊鸭，里面还有一封信，说着对她的感谢，并告诉她，自己在家里搞了个养鸡场，虽是起步阶段，却给了全家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