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虎毕竟会老,人终究会衰。
在四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败了,传奇被击碎了,他成为了年轻人的垫脚石。
这个人就是豢剑人。
这个人练剑,爱剑,痴迷于剑。他连睡觉的时候,都陪伴着自己的剑。
人们甚至传说,他用自己的灵魄和精血豢养这把剑。
只要是他想要杀死的人,这把剑就会自动飞出去,取人性命。
当然,这是传说,传说并不属实。
老将和豢剑人打过,他非常清楚对方的剑术不是神乎其神,只是……可怕而已。
仔细想想,此后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刻改变的。
幸运的是,豢剑人并没有杀死他,平阳君亦在事后慰问他。
他受宠若惊,也倍感耻辱,在痛哭流涕中嚎叫嘶吼,发誓要在比武中杀回来。
他也的确杀回来了,正志得意满时,又紧接着在第三次比武中栽了跟头。
接下来的比武,更是间或成败,陈杂胜负。
他渐渐发现了事实,那一次失败不是偶然,而是老迈的预兆。
老虎还是老虎,却已掉了满口的牙,只配与二流的剑手刀客竞争。
并且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时光,他会越来越弱。
自那之后,虎将这个名字已渐渐很少被人听到,老将这个称呼才比较常见。
连平阳君身旁的刀客,也一茬换了一茬,渐渐更年轻了。
当老将再抱着刀走在街头时,行人看见了他,既不会尖叫,也不会避开。
他们就站在那里,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根本是明目张胆,直言不讳,说他已老了,残了,不行了。
甚至,就连赌斗比武的风气也渐渐消失。
是啊,区区两个耍刀弄剑的人,怎能决定国家大事?这种儿戏,盛行一时,也就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平阳君亦不再过问老将。
最长的时候,老将半年没有见过他一次,也没有比武一次了。
渐渐的,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他好像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和他同龄的很多人,都已经有了孩子,孩子长大后,又有了孩子,那些老人既在享受天伦之乐,又在头疼孙子的顽皮呢。
老将却孤独而孤寂,像是被世界遗忘了。
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老将也只会抱着自己的那柄刀,像是抱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四五十年人生,从花白的头发里抓住一颗跳蚤般,苦苦琢磨着另一种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他行走在田野间,看见农人在耕地。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对这些是绝不肯多看一眼的。
但这次他看了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很多已经遗忘的东西。
回家吧,原来这才是我的家。
他对自己说:是时候回家了。
当天回到平阳君府,他主动找上平阳君,说想要离开国都,去乡下生活。
许多同行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他的确已老了,不复当年的威风,这年头也没有了刀客剑师赌斗的风气。
但他还可以收下徒弟,传下一身的刀法和历战的经验。
这种人总能用得到,平阳君也永远愿意供养他。
可无论如何,他坚持己见,平阳君还是答应了他。
老将带着一份丰厚的积蓄,来到了这座老牛村。
没有人知道的是,他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收成,很是苦恼。
直到某一日,突发奇想,将“麟凉”埋在泥土里,然后在上面播种。
不知道橘树是否以刀上的杀气为养料,长出来的橘子树竟生得极高极大。
然后围绕着这里,有更多的橘树生长起来,种了一地,茂盛得很。
到季时候,抓着树杆一晃悠,便是颗颗落地,饱满熟透。
仔细想想,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年了。
——啊,已经两年了。
老将的思维,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现在。
此刻。
他重新走上田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同僚问,“豢剑人啊,他现在还和人比武吗?”
同僚感慨道,“自然是没有了,毕竟如今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不过,你刚离开那年,墟国派出军队,向山国进发,打起了仗。他不甘寂寞,披甲上过战场。”
“可惜战场不是比武场,他进入其中,像是一头山猪在草原遇上狮子。”
“他在乱军中被砍断了一只手臂,那柄神乎其神的剑也断了。”
老将有些意外,又不意外,再继续问,“后来呢?”
同僚叹息,“后来……后来还能怎么样呢?他没死,只是再不动手了,浑浑噩噩过活着,现在被安平君供养,终究吃穿不愁。”
他说到这儿,苦笑了几声,好像有些羡慕。
然后他站了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我过来,是听说你在这里,和老朋友叙叙旧。”
“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去找安平君。你和我不一样,有那么辉煌的过去,名号说出去也吓死人。”
“安平君想必很愿意接纳你,给你赏赐。”
同僚说完了之后,又看了看那片橘子林,“不过,你似乎也不需要了吧。”
老将问,“你接下来怎么办?我看你也老了。”
同僚身子一顿,幽幽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责怪他这样残忍的问题,然后淡淡道,“不知道。”
转身就要离开。
老将喊住了他,“你先别走。”
回头看向那片橘子树林,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要不然,我把这片橘子林交给你吧。”
同僚呆了呆,把老将刚刚问他的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怎么办?”
老将走到橘子林中央,抬起锄头,将最大最高那一颗橘子树挖倒,再弯下腰去,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泥土中摸出了一把刀来。
蹭一声,他拔刀一观,抽出的刀带出许许多多泥尘,正如他老了一样,这把刀已经生锈了。
不过,他还是带着这把刀,重新走到了同僚面前。
老将很平静的说,“我要去杀了安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