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数不多的闲暇往往寂寞,于是总将亲近的话说给疏远的人听。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乎草莽之间;舞于林梢之上,鸣乎鸟雀之羽。昌黎文章讲,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可见微风清风闲风流风不过是放歌野泽的浪子,饮尽三百青铜钱的一斗米酒便头昏脑涨,只好围着几株并蒂菱花打转,美其名曰做醉鬼也风流。当它们偶然俱怀逸兴壮思飞时,便要追随鲲鹏广翼,成为六月之息下的扶摇。可是即便最具浪漫主义的中国诗人,也只有写旋风从山川湖海中来,就像歌雨水自苍天降——不过当年的确没有地理学家抑或是物理学家能研究出来水循环,从而让我们的迁客骚人写出来别致的诗文。
杨柳枝头杨柳春,杨花折杀渡江人。可是异国他乡并无这种美丽而伤感的树木,也没有滔滔江水东流去。河汉清且浅,江入大荒流,只有沛雨青葱的南国,才能生长出这样一条声如雷鸣势若万军的长河;只有清丽柔美的江左,才会令人觉得自己走到了那芙蓉攒杜鹃小桥满青苔的南国。哪怕这外邦的皇帝单纯为了仿古意,征发百万民夫在lands of runes修建大业年间炀天子褒贬不一的工程,并于堤岸上植遍蒲柳与水杨,也没有办法模拟出我魂牵梦萦的烟雨江南——天空与土地当然会揭破一切虚饰,它们本就如此可爱,自然不甘作为渺小虫蚁的假面。
“我们要吃一些很鲜很鲜的东西,只有在这种山水交接的地方才能吃到的东西,比如还带着一点土腥味的鲤鱼,或者我个人不太喜欢的竹荪。哦对,我们还要吃虾肉,要吃刚刚宰杀的小牛肉,要吃山涧里捕到的小鱼,一部分用牛奶呛死之后炸又煮,一部分用酒醉死之后烩又焖。我还要吃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葡萄和李子,就是维克多·雨果在书里提到的玫瑰香葡萄和十月黄香李,由业余的园艺家蓬梅西上校培养出来的那一种,而且吃的时候要用光洁漂亮的葡萄叶托着,这就叫做原汤化原食。”
左手牵着右臂的长袖子,我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一般在阳光灿烂尘土飞扬的诺克默奇街头转圈,同时喋喋不休地对身旁穿着恬淡白色裙子的女孩卖弄来自中学课外读物的鸡肋学识。不过锐雯小姐似乎早已习惯了她顶头上司土气地掉书袋,便只是像母亲看刚刚认识几个字的小孩子一般用悠然而温和的眼光注视着我踢踏的脚步。
“真好啊,我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姑娘用开心的语调答道,银白色的头发在晚秋高远日光下熠熠生辉。
“那么我就请你去诺克默奇最贵的饭店吃最贵的菜,一次要五大盘子。”
“为什么是五大盘子啊,我当时参加达克维尔统领的庆功宴,也只是每人一份配餐,没听说非要五大盘子。”
“因为我讨厌其他的数字,话说达克维尔的庆功宴上有什么比较奇怪的山珍海味么。”
锐雯好似憨态可掬的树袋熊似的挠挠自己的脑袋:“哎呀,当时我就是个刚刚进城的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也认不出来盘子里的食材。只记得甜点中有一块蛋糕做成了德玛西亚的徽章,大统领亲自把它切开分给老古兰斯将军,就是西南的军阀,还有我们那些人——那次是在哀伤之门打赢了一个大胜仗。”女孩子脸上的表情变得踌躇满志,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十年前刚刚放下犁把拾起刀柄的青葱时代。
“那个叫劳伦斯还是什么的德玛西亚统领放火烧了部队农场旁边的橡子林,将军派了两个文官去帮他们向德玛西亚人讨钱,”谈及此处,姑娘俏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阵愤恨的神色,“哼,德玛西亚人最虚伪了,还说我们无理取闹,然后就让特务往我们的水井里面投毒,我老家的几个小伙子就是这样被他们害死的。将军发怒了,把他们打得丢盔卸甲,连人带马逃进了海里,然后在白崖城俘虏了那个劳伦斯,让他给我们画押赔款。哦对,我就是在进攻白崖城的时候第一次看见的克烈上校,他当时骑着那只标志性的龙蜥,挎着一把大砍刀,像赶猪一样驱赶那些坏蛋。”
“我觉得咱们应该把声音放小一点。你看那条街上挂的旗子,德玛西亚人已经到诺克默奇了。我听说他们的军人都是很看重荣誉的,乱说话小心酿成什么外交事故。”
好吧,我必须承认,名叫雨的男生似乎才是那个不分场合乱说话的人。本就常常郁郁寡欢的锐雯小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为我讲述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那时诺克萨斯的军徽还没有因为艾欧尼亚战争的泥沼而陷入污淖——虽然它本身也并不多么光辉夺目,女孩子作为一位战士的骄傲正如她美丽的长发一般光辉灿烂——我却只在乎那些陌生人的感受。我当然是个欺软怕硬的无用书生,深深恐惧着列夫·托尔斯泰小说里常常出现的情景:一群喝了酒的哥萨克从营房里面跑出来,揪住我的长头发用拳头打断我的颧骨,就像发怒的皮埃尔揪住他不学无术的小舅子一样。我会杀了他们的,我悲哀地想,哪怕只是出于意外,有个邋遢兵士把烟草汁或面包屑蹭在锐雯小姐的裙摆或是我的靴子上,我也会在他们来不及道歉的半秒钟里抽出饮血剑砍掉那些年轻快乐的脑袋。
“哦,是了。”银发女孩干巴巴地回应,就像她嗓子里噎了一大块锅巴,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灵敏好似猎犬的鼻子嗅不到姑娘身上应有的体香。在我的妄想之中,她应该在云雾升腾的银发间簪一支白雏菊——这苍白的月是关山的牧歌——并且还要于高昂修长的脖颈上佩着缤纷莲瓣,用正红色的绒线穿成一匝花环,于是清水所出芙蓉便可点缀颠簸流离的寒露。锐雯小姐应该多多穿各种颜色的裙子,而不是仍然作一副武人的打扮。
我转头看向她,女孩把自己藏在毛茸茸的领子后面,讥讽地冲我冷笑:“我是没有什么荣誉的人,而且还是个罪犯,你最好大声把那些德玛西亚人叫过来,让他们把我捉住,这样是不是对外交政策更有利了?”锐雯刚强的眼眸里流出泪光闪闪的绣球花,“我在艾欧尼亚确实是个罪人,”姑娘哽咽着,这让她说不出话来,只好低头啜泣。
“不会有这种如果的,”我言不由衷地支吾,脑袋混乱得好似河南胡辣汤。我从来都只是一个口舌笨拙的人,只会让沸腾起来的血液烧坏自己的理智。这是感情过剩的淋巴体质,抑或是胆汁过多的敏感体质,也许仅仅是懦弱的雨独有的完全抛弃人类凌驾于野兽之上的智慧的独特体质。但我已经有了可怖的獠牙,我完全可以放弃身为万物之灵的尊贵身份,如冰河纪的剑齿虎一样猎杀行人走兽,用长长的犬齿撕裂西伯利亚猛犸象的喉咙,刺伤自己娇小玲珑的爱人。
但没等我补充什么以挽回不知所措的局面,锐雯小姐已经重拾了恬淡自如的自我。女孩简单地致歉——因为她被我的冷漠气愤到夺眶而出的眼泪,随后提议去左手边的小饭店里面用餐,“我闻到了小鱼汤的味道,纳沃利的崴里街上经常有这种熬着炸小鱼的浓汤。”姑娘翩然娇笑,抓住我汗津津的手掌,“还请小雨先生为我付钱。”
于是我们——迈着豪放步子的锐雯拽着慢吞吞踱步的我——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低矮的门框下,我读着院子里石板上粉笔写的menu,“烤小牛排,炸猪排,炖鱼,面包,酒,汤;烤小牛排,炸猪排,哦,这店主怎么写了两遍。”
“我不认得那些德玛西亚文字,你倒是全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