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足地拿起餐巾擦擦嘴,快活地冲我发问:“什么是削藩?”
好吧,我其实并不该在与卡特琳娜小姐交流时使用比较生僻的汉语词汇,不过我并不觉得这很生僻就是了。大概是没有经历过封邦建国的时代,抑或是瓦洛兰的王国因为经常爆发的战争往往在朝夕之间覆灭,我在斯维因藏书室中阅读的典籍通常将那些镇守一方的武将称作军阀而不是诸侯或者节度。暂且不论是不是我脑中的内置翻译器出了什么岔子——我能听懂这群与我在正常物理学规律之下绝不可能认知到的人说话本身极大概率就是因为脑子出了问题——这大概也是因为军人势力的难以延续。弗雷尔卓德北下肆虐的蛮族,德玛西亚东征的武夫,以及瞬息万变的法师和流离四方的诺克希诸部族都让一把剑、一抔土的纹章难以在乡野间传承。
卡特琳娜小姐不必在她的克卡奥之后添上一笔洛克隆德,那位诺克萨斯之手也无法用他的出生之地贝西利科冠名。这对我而言并无利害关系,但我却由衷地为之感到一丝忧伤:我再也没有办法像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房东洛姆亲王那样大腹便便志得意满地行走在乡间,向农人搭讪:“你是洛姆人?很好,我是你的亲王。”
不过没有办法成为一位闲职亲王也不是好处全无。假如某天不朽堡垒阴影下的市民们要把这高塔里的暴君送到断头台上,身为某某亲王抑或某某女大公丈夫的我大概也会被愤怒的浪潮一并打碎。想到这里,我便热心地向小卡特琳娜科普起了让许多路易掉了脑袋的法式断头台,但姑娘并不认真地听我叙说,她固执地认为我只是想要胡诌些理由来证明我的臆想。
“从我祖父那个时候诺克萨斯的军队就是由战团组成的,我觉得这么多民族的士兵很难在同一个营房共同作战。我父亲做恕瑞玛总督的时候,部下的恕瑞玛民营和诺克萨斯民营都是泾渭分明的。”
“你竟然会用泾渭分明这个词。”
“雨先生是大傻瓜。”卡特琳娜以一句毫不负责的娇嗔结束了我们的纷争。她高声呼唤女仆去寻找那顶甜橙色的遮阳帽,好在观看人与野兽互相撕咬的时候保持一副与她气质并不相符的淑女姿态。真是可怜!我想象着自己在久违的日光下紧握住一把柄上有惹人厌的木刺的钝斧子,无能为力地劈砍龙蜥比铁甲还要坚硬厚重的皮肤,我的同伴,一位长着纯洁冰雪般白发的女孩拍着手为我加油,她手臂上的镣铐如风铃般叮当作响。但我失败了,龙蜥露出脏兮兮流着黄脓的牙床,一口咬断了我的武器,第二口咬下来,我在场地的污泥之中滚过,白发姑娘的头抛到空中:乐芙兰小姐的脸庞正对我微笑,观众席上卡特琳娜戴着一顶薄荷色的草帽大声喝彩。
我打了一个寒颤,偷偷看向我身边的红发姑娘,她正哼着不知什么地方的小曲往手套上洒香水,安静恬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脸。我轻轻抚上她的发丝,她摇了摇头,戴上绣花的白手套。
“我不帮你打领结。”卡特琳娜撅起嘴巴,像是一位朝着丈夫撒娇的妻子,但随即便用她灵动的手指在我领口翩然舞动,为我结上这绞绳般的文明人的镣铐。
“在我的家乡有些餐厅不欢迎不戴领带的人,他们认为这不庄重。”
“他们应该把不系领带的人都抓起来,第一个抓的就是你。”
我十分赞成她的提议,并希望入狱之后不要发配我去剥大蒜,因为我其实是一只丑陋的吸血鬼,依靠每天吸取她的鲜血为生,才有着这么一副年轻人的面孔。卡特琳娜小姐表示她的血液比番茄汁还要甜,比蘑菇汤还要咸,我真是犯了傻才会饮她的血。她的笑声像一颗铃铛一样在空中跃动,在温和的日光下盘旋,直到我们发现今天角斗场并没有开放。
“真是扫兴,明明已经装修好了的。”女孩娇声埋怨,从礼服长裙底下摸出一把闪闪发光的锐器,“我要不要把这把刀插到那个看门的帽子上。”
“你可以把它插到我喉咙里。”
“你可以亲一下我的脖子吗?”
我亲了亲姑娘香喷喷的脖颈,她快活地把刀刃从我头顶划过。
“我觉得我的发型已经很好了。”我看着女孩手中捏着的一缕头发。
“你不要打扮得和我一样嘛。她们会觉得你是我的姐妹,然后把你从我身边拐走。”卡特琳娜小姐用清澈的大眼睛望着我,好似摇尾乞怜的小猫。
“雨先生确实可以穿着更阳刚一点,就像我这身衣服。”一个微笑着的滑稽脸庞出现在马车窗口,与它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头飘逸无比仿佛抹了两斤啫喱水的头发。男人的胡子刮得油光水滑好像海獭皮,他穿着一件金光闪闪的大皮夹克,露出刺着各式奇妙图案的精壮胳臂。
红发姑娘撅起嘴巴,她并不喜欢别人,尤其是她讨厌的人对自己的东西评头论足。但德莱文在街头厮混的时间大概比可怜的卡特琳娜小姐与人交流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他察觉到我紧绷着的微笑,冲我眨眨眼睛。
“大统领在角斗场里面,雨先生要不要去与他见一面。”德莱文假装热情地提议。
“我要去见他。我要当面问问他是不是要削藩。”女孩突然提起了兴致,她戴上遮阳帽,毫不客气地合上车窗,随后向我抛出一个鄙夷的眼神,“你和这种人厮混在一起小心哪天把自己的脑袋喝酒喝坏掉了。”
我向卡特琳娜小姐投降,很没有脊梁骨地歪倒在她怀里,她抱住我轻巧地跳下马车,好像春天衔泥的新燕,在微风中斜舞。
我们从侧门走进装潢华丽的大角斗场,虽说诺克萨斯式的华丽给我的印象往往是幽暗而阴郁的血红与黯黑,偶尔有刀剑白刃般的霜雪银色,不过这正适合如此恐怖而残忍的场地以及这项为满足凡人内心的恶念而设立的表演。我抬起头,看到杰里柯·斯维因正如一只寻找腐尸的秃鹫一般高高地立在龙蜥坑旁的望台上,我向他致意,他转过身来挥了挥手。
“中午好,我年轻的女士和先生们。”他用那独特而抑扬顿挫的声调向我们问好,这声音像他的乌鸦一般在这空旷而沉郁的厅堂里盘旋起伏。
“大角斗场马上要重新开业,带来前所未有的清算人表演。”德莱文快活地说道,“我们在这些天招募了许多武艺出众的年轻人,还有一些很厉害的罪犯。其中有个娘们儿,是艾欧尼亚战场上的逃兵,身手相当的好,我们打算在第一天就让她上场,绝对超级好看。”
“她的身手有没有小卡特的好啊。”我心不在焉地把玩卡特琳娜小姐胸前的系带。
女孩嘟起嘴巴,用她可爱的小靴子轻轻蹭了蹭我的裤脚。
“德莱文不妨带我们去看一看你准备的东西。”高高在上的大统领虚无缥缈地提议。
卡特琳娜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撒了香水的手绢递给我,我用它捂住自己的鼻子,示意德莱文可以了。那健壮的汉子耸了耸肩,“我觉得老雨还是喝酒喝少了,所以才这么娇贵。”他打着哈哈引着我们走向地下囚禁着将要被掠夺的生命或者将要掠夺其他生命的罪人的所在,浓重的血腥味与肮脏的污渍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而心潮狂涌。我感到那把认我为主的残暴兵刃在呼唤鲜血,我不理睬它,紧紧捏住卡特琳娜小姐的手,就像她紧紧握住我的一样。
那浓郁的腥味与囚徒的哀嚎渐渐远去,空气变得洁净而清新,好像有人切开了一颗橙子。正所谓纤手破新橙,吴盐白胜雪,海潮味道的风呼唤着生机勃勃的日光。我把手绢塞回口袋里,睁开双眼看向这铁牢的彼方。在那被天窗照亮的一方角落,安详地坐着一位头发好像清霜一样洁净的姑娘,她被脚步声所惊扰,缓缓昂起那俊美而忧伤的脸庞看向牢笼之外的我们,仿佛她才是这片天地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