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五章 家庭琐事(2 / 2)雨落瓦洛兰首页

“你就这么喜欢我嘛。”她在我耳边用她并不常常使用的,往往被钢铁般冷漠无情的伪声掩盖的轻柔本音询问,这好像是女神般不可质疑、不可拒绝的灵魂拷问,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即使我在认识你之前并不是那么喜欢你,在几年之后也可能不会在对你有什么爱意,但在此时此刻,我像热爱我的生命、热爱我的自由、热爱爱情本身一样爱你。”

女孩的双臂更加紧密地搂抱住我,好像一只一生之中从来不肯落到地面上的树袋熊抱住她的树一般亲密而炽热,她用舌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脖颈,坏心眼地抚弄我颤抖的皮肤:“那我不要你去参加那个德玛西亚的使团。”

“我本来就没有非去不可的意思。”

她的声音变得略微严肃,“今天早上开庭之前,我去楼上的办公室里面拿一支备用的笔。”

“我知道,你不是说那间办公室里面没有笔,然后去隔壁档案室问你父亲要了一支新笔嘛。”

“就是这样。我去档案室找我父亲,他当时正在看什么东西: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是关于哀伤之门的驻军。你知道哀伤之门,是我们和德玛西亚边境最重要的关隘,第一个嘉文就死在了那里。当时我父亲低着头看那份文件,他没注意到我,你知道他当时嘴里在念叨些什么吗?”

不等我回答,卡特琳娜便急促地开口,“他在念你的名字。我当时听得心里一阵膈应,然后就敲了敲桌子,他抬起头来看我,看到是我的一瞬间,我的天哪,你是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

“我和你父亲不熟,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我抚着女孩温热的脊背,心猿意马地回答。

我猜想卡特琳娜小姐此刻一定略微带点恼怒地撅起了她的嘴巴,她轻轻掐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原来以为他对我的冷漠和轻蔑已经是一个父亲的极限了,但那一刻他的脸几乎已经因为憎恶扭曲成了一块疙瘩,尽管只有一刹那,他又变回了原来那副死人样子,但我真的怀疑他要么想杀掉你,要么想杀掉我。”

“听你这么说,我倒觉得他可能有点病娇的同性恋倾向,可惜我不喜欢男人。”我信口胡言。

姑娘的双颊变得和她的发丝一样红,她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咬住我的耳朵,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卡特琳娜披着大衣,缩在我的怀里打起了瞌睡,我倚在那画着克卡奥家纹章的车板上,随着它的震动轻轻摇晃。我可爱恋人的劝谏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我本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去顺耳忠言的人。我自大而盲目,悲观而迷信,对于一切事物的未来有着所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和耸人听闻的阴暗猜测。我回想起卡特琳娜小姐的父亲,惊奇地发现他的一切,无论是身高、形貌还是言行举止,我都未曾留意过。也许卡特琳娜的恐惧是真实的,或许这不过是她对从小到大压迫她的那个家族下意识的恶毒揣测——但我并不能帮助她分辨出什么。

我低下头看看卡特琳娜小姐困倦的面容,她好似彩云之南一树一树火红的杜鹃花,自由自在毫无防备地向我展示野性而健康的美丽。我是一个随遇而安的浪子,休憩在这花树之下,为她缤纷的落英与待放的骨朵而留恋。雨啊雨,我嘲讽道,你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俗人,终日幻想着跨海斩长鲸吴钩霜雪明,安得倚天剑五岳倒为轻,但尚未出门妻子强牵衣,便被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愿景勾得愁肠百结了。

我从未如此希望诺克萨斯阴郁的天空能在此刻降雨,哪怕没有萧瑟秋风,只有几滴欲说还休的水珠,也能让我的心不再被这纷乱芜杂的俗务所打扰,而是醉倒在少女红烛昏罗帐的风情里。车辚辚,马萧萧,路上并无多少行人,倒是有一伙醉酒的匠人粗犷地放歌,不知唱的是何时何地,是否有位姑娘扮演着所谓伊人。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我轻轻念着这句在我记忆中散佚的词,望向车窗外深沉的云层。我大概最适合做一个教书先生,每天从自己的书袋底下摸出一句旧诗文,逗弄一下我面前牙牙学语的孩童。可是云未化作雨,雨已经抵达了他的家。

门房与马夫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我无心听他们讲话,用手指抚着卡特琳娜的唇。但马夫轻轻敲了敲车窗,恭敬地叫道,“先生!”

我轻轻推了推怀中的女孩,她迷迷糊糊睁开水汪汪的眸子,嗔怪地瞪了我一眼。

“泰隆先生来了,门房请他进去坐下了。”

“他不去给大统领和大法官杀人,来咱们家做什么。”姑娘懒洋洋地说道。

我摇了摇头,把卡特琳娜抱紧,然后咚地一声跳下马车,她欲语还休,像被翻过来肚皮的小狗一样踢蹬着小腿。我把她放在地上,她用靴子轻轻在我腿上蹭了蹭:“你个败家子,总有一天要把马车踏板踩坏。”

我们走进那座小楼,仆人打开大门,泰隆没有穿他那件万年不变的黯淡斗篷,而是身着一件素净的礼服背心,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书,手里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卷——我几乎认不出来这是那个总是出没在暗影之中的刺客,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来收购我们家厨房里所有土豆和茶叶的证券经理人。

泰隆抬头看到我们走近,于是站起身来把烟卷掐灭——我可怜的支气管炎症对烟雾极为敏感,在卡特琳娜没有从她父亲的庄园里面要来厨娘与女仆,不得不自己做饭的时候,我几乎被诺克萨斯湿哒哒的木柴熏得卧床不起——他风度翩翩地向我走来,庄重地与我握了握手。

“泰隆阁下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我装模做样地问候道。

他微微一笑,伸手帮我把礼服的外套挂在衣架上。“我给阿雨带来了一包艾欧尼亚的花糕。”

“无事献殷勤么。”卡特琳娜微微撅起嘴巴,吩咐女管家给我们倒茶。

“并不是。我今天早上去了不朽堡垒,大统领给我下了任命,”我们坐下,泰隆从那一堆书页里面翻找着,“他任命我作为出使德玛西亚的外交大使,老实说,这真让我吃惊。杰里柯·斯维因说是将军举荐的我,我还以为将军会建议让阿雨做这个大使呢。毕竟只有内战的功劳还是很难在短期升上高位。将军这么赏识你。”

“我没有看出来父亲在哪里赏识他了。”卡特琳娜像一只牛蛙一样气鼓鼓地。

泰隆显得极为诧异,这个沉默的汉子并不擅长作伪,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貌似深思熟虑了一番,只是还没开口,便被门口侍立的仆人高声打断:

“杜·克卡奥将军老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