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修路,油茶村的人永远走不出去,老伙计们,为这生我们养我们的地方尽最后一份力。”
油茶村这个村组是茶里洞最穷的一个地方,人口少,环境恶劣,干旱洪涝是常有的事,一年到尾收成好也只能解决温饱。茶里洞其他的村组靠着种植业发家致富,楼房一年比一年多,只有油茶村人还住着祖传的砖瓦房。年轻人想建楼房,可那蜿蜒崎岖的山路,马上打消了他们的念头。
作为村里辈分最大的老人不知在哪天受了神明的召唤,她一定要带着大家修出一条路。她何尝不知道村里的年轻人逃干净了,她没办法,只有鼓舞老一辈的人干,这些老人最小的六十五岁,最大的八十二岁,仅剩一丝活下去的力气,可又如何?他们这一辈子受的罪还少吗?
镇里的陈书记问领头的老人:“这么大的一项工程,你们能行吗?”
老人说:“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没有人挑头。我是老党员,又是退休的干部。现在我老了,还有些余力,想为村里办好最后这一件事。”
她又说:“茶里洞村周围的几个村组都修了路,我们走的还是山路,我们组不能落后。我也不能看到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变成荒村,更不忍心看到从这里走出去的人连个根都找不到。”
陈书记一边听他说,一边翻开了申请书,在申请书的末尾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头一个名字便是李玉瑛。
李玉英是这位老人的名字。
其实,油茶村有许多苦难的故事,随便说出一件来都会让人支持她修路,但是她不愿意说,她不想向人诉苦,不想让人因为同情而支持她的工作。
“婶婶,我说你走慢些吧!这修路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说话的这位是我的伯奶奶,她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李玉英的老人。不久前,伯公公才去世,在送医院的途中,死在脚下的山路上。伯奶奶恨那条她走了几十年的山路,它害得伯公公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所以,伯奶奶要亲手挖出一条新路来,她才心安。
李玉英扭头说:“人家说了,只有我们修出一条路基,他们立马补助我们修水泥路的钱。我们得抓点儿紧,多干一会儿就早一会儿拿到补助。”
走在最后的那位老人推着辆瘪气的破斗车。他叫禾穗,是个早产儿,脑袋不灵光,傻了一辈子,从没有出过村。他早年娶了一个媳妇,跟别人跑了,幸而留了个儿子给他。他儿子叫光辉,在乡里教书,一个月就回来看他一次。光辉一回来大多时候在抱怨,抱怨命不好,生在一个山窝里。
禾穗推的那辆破斗车是李玉英借来的。禾穗在这里面年纪最轻,今年刚满六十五岁,因此李玉英让他负责推土。
“禾穗傻子,我说你能不能好好推车,别老把你那辆破车往我腿肚子上推,小心我给你一锄头,脑浆子挖了你的出来。”
这位凶巴巴的瘦老头我叫叔公,但我总不叫他,而是叫他的小名红薯麻拐(方言:青蛙)。红薯是他的名字,麻拐是形容他的身形。我们一般不敢当着面叫他红薯麻拐,背后叫。他是个爱较真的人,一分一毫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吃不了半点亏,没有啥人情味。
禾穗看着一脸怒色的红薯,呵呵地笑,嘴里念叨着说:“修路,修路,修路。”
红薯并列走着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叫猪仔,是位老兵,参加过战争。女的叫惠香,出身富贵家庭,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猪仔。惠香原是大队里的会计。他们的儿子可了不起,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只是走出村庄后,这么多年也没见回来过。
猪仔瞥了一眼红薯说:“红薯,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欺负他干嘛!”,说完,他又对和禾穗说:“禾穗,前面推去。”
禾穗听见了,点了点头,努着嘴地把车推到了人群最前边,嘴里又念叨了一句:“修路,修路,修路。”
人群里年纪最长的是满仓爷爷,他不爱说话,扛了把铁锹,默默地跟在李玉英身后。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皱纹,下巴留了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虽有八十二岁,但身子骨硬朗着,年轻人与他扳手腕也得服输。
满仓爷爷命运不济,他妻子去世得早,几个孩子都是他拉扯大的。本来该享福了,没想到去年他大儿子得了大病,每天靠透析液续命,而那些昂贵的透析液全靠他两个肩膀一箱一箱地挑。
满仓爷爷从不抱怨生活,他说他认命。
红薯穿过人群,走到李玉英的身边,低声地问:“婶子,你说我们的工钱以后能拿得到吗?到了那时会不会算不清楚?”
李玉英白了他一眼说:“我跟你们说,工钱一定给你们,除非我死了,不,就算死了,惠香那里也有帐。只要你们肯出力,钱就一定拿得到。你们放心跟着我干,村里派了钱,一定先给你们结钱。”
红薯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又走到惠香奶奶那去,笑嘻嘻地说:“惠香嫂子,你可要把出工的天数记清楚了,免得以后闹口舌。”
惠香奶奶没有理会他,红薯自识无趣地走开了。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到了一山脚下。
李玉英用手一指说:“就是这,我们从这里开始修。我们争取在年前挖出去,接到上个村的水泥路。”
众人二话不说,纷纷动起手来。有人挖土,有人装土,还有人运土,先前也没有作安排,说开工时便各自做起各自的事。他们修路,没有人为他们做饭,干到饭点,各自回家去弄吃的。他们不像是在为村里做事,而是像在干自家的事一样,没有偷懒的人,身上剩余的那一丝力气都使了出来。
修路修了半个月,牛家庄的人来了。他们拦着老人们,还把家伙什全抢了去。那天李玉英不在,上县城汇报情况去了。
两边的人僵持不下,差点儿动起手。牛家庄的人说挖的山是他们的,路从这儿过总得给个说法。事实上,山确实是他们的,我们不占理,修路就此停了下来。
李玉英回来后,见他们停了工,连忙问满仓爷爷原因。满仓爷爷将情况告诉了她。
李玉英那天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办法。
自从牛家庄的人知道他们在修路,每天派人来守着,不允许动工,那抢了的农具也不还。老人们偶尔去看一眼,趁牛家庄的人一时不在,偷偷地挖上一段。
一天,李玉英召集了老人们,又叫上两边的大队干部坐在一起,目的就是要解决这件事。未曾想,一屋子人人吵吵嚷嚷了大半天,没有个结果。李玉英看着这一屋子人落泪了!
红薯愤怒地朝着牛家庄的人吼道:“我看实在闹不开,咱们两个村就干一架,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牛家庄是个大村,自然不惧,红着脸也吵道:“打就打,哪个怕哪个。你们一个小村子,我们还怕你们不曾,大不了豁出几个人去蹲班房。”
满仓爷爷见状,连忙边劝着红薯边把他拉出了门,猪仔也劝着大家儿说:“打不得,打不得。”
伯奶奶和惠香一直劝慰着李玉英,插不上话。
大队干部起身说:“修路是一件造福子孙的事,你们这么喊打喊杀成了什么事。要是商量不下,路就暂时别修,等油茶村的年轻人回来再说。”
李玉英抹了一把眼泪说:“不行,路必须修下去,还得年前完工,让油茶村出去的年轻人看看,我们这些没用的老家伙们也能干大事。”
惠香也坚决地说:“对,不蒸馒头争口气。”
这时,禾穗站了起来,突然用力地拍了一声桌子,怒视着干部们念道:“修路,修路,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