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拙政园,他如同鱼游大海般的痛快、自在。自此之后,他的生活基本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继续造园,二是创作诗词书画。又过了七年,拙政园已有大小三十一景,初创告成。征明喜不自禁,绘绢册《拙政园诗画册》,为每一景观绘画一幅并配诗文,又作《王氏拙政园记》,为献臣与自己抒发造园之胸臆。这三十一景沿一条自东向西、由人工疏浚出来的溪流布置,共有一楼(梦隐楼)、一堂(若墅堂)、六亭(小沧浪亭、净深亭、待霜亭、得真亭、槐雨亭、嘉实亭)、三处(志清处、听松风处、怡颜处)、三池涧泉(水花池、竹涧、玉泉)、二坞(繁香坞、湘筠坞)、二轩(倚玉轩、尔耳轩)、二囿圃(来禽囿、瑶圃)、一梁(小飞虹)、一隈(芙蓉隈)、一隩(柳隩)、一台(意远台)、一矶(钓)、一坂(珍李坂)、一花棚(玫瑰柴)、一径(蔷薇径)、一沜(桃花沜)、一幄(槐幄)、一槛(芭蕉槛)。
然而园成不久,献臣却故去了。当时征明颇觉突兀,事后想想也不无征兆。有几次饮酒或对弈时,献臣毫不相干地提起王子让,并自责有“养不教”之过失,担心家道将来会败落在这个纨绔子弟的手里。现在想来,恐怕是“鸟之将亡,其鸣也哀”的不自觉的情绪流露吧?
那年十一月初,吴江乡绅张荃德请文征明帮忙考定苏轼与乡僧的《治平帖》。苏子蟾是北宋书法“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能一睹他的真迹妙品,令王、文二人欣喜若狂,与张荃德在梦隐楼吃酒、品鉴直到深夜,献臣乘兴还要秉笔临帖,而文、张二人都已不胜酒力,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清晨,征明尤自酣睡未醒,屋门却被砸得“嘭嘭”山响。他赶紧披衣起身,打开房门一看,见献臣的家人一脸惊慌,口吃地说道:“文老爷,侬、侬快去书房看一下子吧,吾家老爷伊、伊恐怕勿大好了嘞!”
征明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书房,只见献臣趴伏在书案上,乍看像是睡着了。但那支毛笔留下的痕迹说明出了意外:它先是在宣纸上留下一滩墨迹,继而划向桌案边缘,再在衣袍上留下一条痕迹,最后随着执笔手臂的垂落掉在了地上。再往面皮上看,颜色早已变更,说明人已然仙游多时了。
“好在献臣是在最惬意、最享受的时刻去世的,也算是‘快意人生’了吧。”征明暗自思忖道。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屡应不爽。征明帮助王子让处理完后事不久,献臣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王子让被人设下陷阱,在一夜豪赌中竟将整个园子输给了长洲的名门大庶徐少泉!
不过,这一巨变并未对文征明产生多少实际影响。因为徐家仰慕征明在诗文书画上的名气与声望,表示拙政园的一切仍由他来主持。徐家除了派家人协助办理庶务,偶尔来园中游赏一番外,拙政园日常的主人仍然是文征明。
话说当下宾主相见,王子让介绍了“王老板”,文征明也介绍了那位篆刻图章的男子,说他叫黄彪,字震泉。
王子让快人快语,立刻尖细着嗓子说道:“伯父啊,吾两个这次就是来找震泉大哥的,让伊跟王老板到太仓走一趟好勿啦?”
征明笑道:“好说、好说。先进屋坐下,再慢慢商量。”
进屋分宾主落座,王忬让跟着来的店铺伙计奉上礼品,又赏伙计一枚二钱的“嘉靖通宝”打发走,然后拱手对文征明说道:“……王某来得唐突,还请文翁多多见谅!”
征明忙摆手道:“哎,王老板勿必客气。吾与子让情同父子,侬既是伊的朋友,那就都是一家人。王老板有啥事体尽管讲好了,只要能办得到,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是这样,”王忬说道:“家里面祖传留下两张画,亲戚朋友看着喜欢,也有索要的,也有想买、想换的。画是传家之宝,自然勿能出让,可亲友也勿便得罪,所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请人各临摹一幅,搪塞一下亲友的要求也就是了。久闻震泉兄是临摹圣手,又听说伊在文翁这里,王某便勿揣冒昧地前来打扰了。——吾想请震泉兄到太仓去帮吾这个忙,只是晨光勿会太短,大约需要一、两个月左右,勿知文翁可否应允?”
书画赝品是个“水很深”的领域,征明自然明白。他见“王老板”不说是什么画,也不多问,笑笑说道:“震泉在吾这里只是做客,平日里切磋书画技艺、游赏消遣,并没啥羁绊伊的事体。所以,去太仓的事与老夫无妨,只要震泉答应就可以成行的啦!”
王子让便冲着震泉问道:“震泉大哥,侬帮帮‘王老板’的忙,去太仓走一趟好勿啦?”
那黄彪既在画界被称作“临摹圣手”,本就是靠这个本领谋财生利的,自然懂得个中规矩,更不多言,点头微笑道:“承蒙王老板看得起,黄某遵命就是。”
文征明起身笑道:“好,正事商量妥当,现在请诸位随吾到后面去用餐。——王老板,请随吾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